緩緩落下的門簾擋住了門外的光線。
司徒晨磊的眼前有一瞬間的黑暗。
但是謝東籬的雙眸如同有萬千星光閃耀,將他的視線牢牢鉗住。
他移不開眼睛,直直地看進謝東籬的眼睛里。
像是過去千秋萬載,又像只是彈指一瞬。
司徒晨磊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但是心底那股被掩蓋的黑暗漸漸驅散了,那天驚恐的記憶也慢慢消失,就連那個經常出現在他噩夢里面的魯大貴丑陋的面容,也再看不見了。
恍惚間,謝東籬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你都念過什么書?”
司徒晨磊怔了怔,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地看著謝東籬:“念書?”
“是啊,你……姐姐都給你念過什么書?”謝東籬的聲音很是溫和,熨帖著司徒晨磊容易受驚的心靈。
司徒晨磊想了想,偏著頭道:“大多數都是佛經,還有先賢經典。”
“你記得多少?”謝東籬攤開一本書,“能不能背一本給我聽?”
司徒晨磊脫口而出司徒盈袖最近給他念的佛經《楞伽大義經》:
“如是我聞: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遠離于心識,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知人法無我,煩惱及爾焰,常清凈無相,而興大悲心……”
司徒晨磊朗朗的童音順著輕輕晃動的門簾穿到東次間外,聽得司徒盈袖和沈大丞相都驚喜莫名。
沈大丞相半闔著眼睛,一邊捋著自己花白的長須,一邊不斷點頭。
司徒盈袖激動得淚光盈盈。
這正是自己這些日子每日給司徒晨磊念誦的佛經。
本來只是為了安撫他受驚的神魂。也沒指望他能聽進去,沒想到司徒晨磊不僅聽見了,而且記住了!
她就知道,她弟弟不是傻子!
過了一頓飯的功夫,謝東籬掀開門簾,帶著司徒晨磊走了出來,對沈大丞相頷首道:“小磊天資聰慧。是可造之材。”
“真的?”沈大丞相睜開眼睛。一只手猛地拍了一下身邊的酸枝木八仙桌,面上激動莫名,難掩心中狂喜。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司徒晨磊面上。擱在桌上的一只手竟是輕輕顫抖起來。
司徒盈袖眼角的余光瞥見外祖父這樣激動,心里暗暗稱奇,不過她更高興的,還是自己弟弟終于被人認可了!
別人的話。外祖父可能不會信,但是謝東籬的話。外祖父是非信不可!
司徒盈袖旋身轉眸,仔細打量自己弟弟的神情,發現他跟剛才進屋去的時候完全不同。
不再是畏畏縮縮,不敢跟人雙目對視。也不再是弓腰塌肩,像只驚弓之鳥。
他眉目舒展,唇角含笑。看人的時候雖然依然有羞怯之意,但已經不是先前那種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的膽怯。
“姐姐。”司徒晨磊走到司徒盈袖身邊。輕輕拉住她的手。
司徒盈袖另一只手輕撫他的頭,問道:“謝侍郎都教你什么了?”
“沒有教什么。”司徒晨磊搖搖頭,“只是讓我背書。”
說話有條有理,除了聲音特別小以外,簡直跟正常的孩子沒多大差別。
司徒盈袖的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一股難以抑制的喜悅從她心底升騰而起,一直擴散到她的嘴角,在唇邊綻開一朵絕美的笑顏。
謝東籬負手而立,神情淡然,目光卻不由自主被司徒盈袖臉上初綻的笑容吸引。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才別過頭,對沈大丞相拱手道:“沈相,小磊的病還未大好,但是也沒有像別人說得那樣嚴重。”
“沒那么嚴重?”沈大丞相皺起眉頭,站了起來,走到司徒晨磊身邊,上下左右打量他。
司徒晨磊又有些不自在了,默默地往司徒盈袖身后躲了躲。
“……小磊就是有些怕見生人,這是因為他從小見人太少,被人有意為之。”謝東籬淡淡說道,“以后多帶他出來見人就沒事了。”
“有意為之?”沈大丞相一字一句重復謝東籬的話,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很不好看,“誰?誰敢……?!”
司徒盈袖心里一動,忍不住瞥了謝東籬一眼。
司徒晨磊的情形,沒有人比司徒盈袖更清楚。
前世今生,她對小磊了如指掌。
她知道,小磊小時候,確實是有毛病。
是不是癡傻她不敢說,但是真的不認人,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跟癡傻沒有差別。
至于他上一世為什么能在水下將司徒盈袖推開,托上水面,司徒盈袖活了兩世也想不明白。
她只堅定了一個信念,小磊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那種傻子。
他有他的獨特之處,只是別人都不明白他。
而謝東籬言之鑿鑿說小磊完全沒有病,也有信口雌黃之嫌……
不過謝東籬這種說法,只會對小磊好,不會有壞處。
司徒盈袖早就發現,小磊的病,不是藥石能夠醫治的。
更像是心病。
心病只有心藥醫。
她不知道到哪里能尋到醫治小磊的心藥,但是她愿意去嘗試。
還有,自從魯大貴的事之后,小磊的病再次嚴重,司徒盈袖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
前些天因她和慕容長青鬧得不可開交,才讓小磊的情形有好轉的跡象。
但也只是有一點點好轉的跡象而已。
她完全沒有想到小磊跟著謝東籬去東次間背了一次書,出來就跟完全忘了魯大貴那檔子事一樣!
司徒盈袖心里滿腹疑慮,只想親口問謝東籬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當著沈大丞相的面,她不敢把這些話問出口。
“隔著那么遠,誰都有可能。”謝東籬淡然回答著沈大丞相的問話。然后拱了拱手,“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沈大丞相想著謝東籬剛才說的話,腦子里已經翻騰起無數可能,他急著要跟自己最信任的幕僚呂景翼商談,便揮了揮手,“你先回去吧。今天多謝你了。”說著。又看了司徒盈袖一眼。“盈袖,帶小磊回內院歇息。”
司徒盈袖正中下懷,忙拉著司徒晨磊的手。給沈大丞相躬身行禮:“外祖父,那我們回去了。”
謝東籬轉身走出沈大丞相的外書房。
司徒盈袖帶著司徒晨磊急忙追了上去。
謝東籬走得很快,不過走到回廊拐角處的時候,他駐足停了下來。回身看著司徒盈袖道:“……有事?”
司徒盈袖也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謝東籬。問道:“謝侍郎,請問我弟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弟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知道。”謝東籬一口否認,“真是莫名其妙。”
司徒盈袖定了定神。轉身叫了采芹過來,“帶小磊回我們住的院子。”
采芹點點頭,和另外兩個婆子一起領著小磊走了。
小磊這一次沒有掙扎。回頭看了司徒盈袖一眼,就乖乖跟采芹和那兩個婆子往二門上去了。
司徒盈袖也被小磊的這個眼神看得心頭大震。
這不再是以前那樣空洞恐慌的眼神。
司徒晨磊如今的眼神鎮定又沉著。像是一個沉睡多年的人終于蘇醒過來一樣。
“……小磊變了,跟他進去之前完全不同。謝侍郎,您必須告訴我,小磊到底是怎么了。”司徒盈袖等小磊他們走得看不見人影了,才輕聲問道。
“這樣不好嗎?”謝東籬見沒有別人在跟前,也沒有那樣冷淡高傲了,他負手而立,目光投向遠方的天空,看著天邊的白云出神。
“前些日子,他受過大驚嚇,自從那以后,他就……不認人了。”司徒盈袖委婉說道,“我不明白,為什么他會轉變得這么快……”
謝東籬笑了笑,回眸看了她一眼,“……小磊其實已經忘記了那些驚嚇,不好嗎?”
“忘了?”司徒盈袖疑惑地看著謝東籬,“如何忘?”
“反正小磊現在是忘了,你不用在他面前提起,他就會和別的孩子一樣。——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謝東籬淡然說道,拂袖遠走。
司徒盈袖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小磊已經遺忘了那些驚嚇,所以他能跟正常孩子一樣了。
這樣也好,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還是忘記最好。
至于是如何突然就忘了,司徒盈袖一點都不想追究。
她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笑容,轉身回內院去了。
因小磊一日好似一日,司徒盈袖激動之余,很想跟師父分享自己的喜悅。
她很快就帶著司徒晨磊回司徒府去了。
剛回去的第一天晚上,司徒盈袖心里有事,在南窗下的長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默念著“師父、師父”,十分想見他。
她一直翻滾到三更天,才聽見窗外傳來那熟悉的悠悠笛聲,忙大喜起身,連外袍都來不及披,光著腳就跑了出去。
至貴堂后院的地上鋪著圓滑的鵝卵石。
夜露深重,海風清涼。
司徒盈袖光腳踩在上面,才覺得腳下不舒服。
她低頭,發現自己沒有穿鞋,一雙腳踩在鵝卵石上,腳背晶瑩雪白,如同一團雪臥在石上,忙縮了縮腳趾頭,想把腳藏起來。
“慌慌張張,有什么事,讓你鞋都來不及穿?”師父責備的聲音傳了過來。
而師父的身影比他的聲音更快地來到司徒盈袖身邊,雙臂伸展,將她托了起來,放到后院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坐著。
司徒盈袖不好意思地將光腳縮回自己的裙子里,笑道:“我急著見師父啊!忘了穿鞋!”
“呵呵,你有這么急?”師父一點都不信,搖了搖頭,“別盡灌迷湯,對我不管用。”
司徒盈袖心情極好,笑得眉眼彎彎,拉著師父的衣袖問:“師父,是不是您揍了慕容長青?”
師父沒料到司徒盈袖沖口問的第一句話是有關慕容長青,聲音不由淡了下來,不動聲色手腕一擺,將司徒盈袖拽著他衣袖的手推開了,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言罷斜睨她一眼,鬼使神差又加了一句:“你心疼了?”
司徒盈袖壓根沒有注意師父語氣的變化,只是笑盈盈地道:“當然沒有!不過,長興侯府畢竟是我弟弟要倚靠的靠山,師父以后出手,記得饒點兒力,把他打出毛病,給師父惹麻煩就不好了。”
師父看見她興高采烈的神情,還有歡快的語氣,壓根不像是為了慕容長青向他興師問罪來的,心里一動,試探著問道:“你忍著那慕容長青,完全是為了你弟弟?”
“當然啊!”司徒盈袖兩手一攤,“如果不是我們姐弟在家里勢單力孤,我也不會啞忍。——我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
居然是這樣……
師父心頭大震,他定定地看著她,又一句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你重活一世,難道只是為了你弟弟?那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