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一搬出來,劉士衡就變了副樣子,神色間極為認真,不但每筆帳都看得仔細,而是疑惑處還拿算盤撥一撥,那熟練的程度,絕不下于蘇靜姍。
不過,他越看,眉頭就皺的越高,到了最后,兩道濃眉竟是擰作了一團,質疑道:“店里的生意怎么一天不如一天?”
蘇靜姍拿眼瞪他:“你有多久沒管店里的生意了?還好意思說!”
以前蘇三成衣店的生意興旺,全靠劉士衡討好席夫人,哄著席夫人穿上蘇靜姍所做的衣裳,以借助席夫人的地位和影響,讓蘇三成衣店走在流行的尖端來賺錢。可自從劉士衡裝病以來,這件事情他就再沒做過了,雖說前不久蘇靜姍做了一件云肩獻給了席夫人,可單靠那一次又能賺多少,終究是杯水車薪罷了。
雖然劉士衡臉皮厚,不會為這樣的事感到愧疚,但蘇靜姍當著他的面說出來,還是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摸了摸鼻子,道:“有空做件衣裳,回頭我送給老太太。”
蘇靜姍沒有作聲,雖然她嘴上在怪劉士衡,但其實心里還是想單靠自己成就一番事業的,不然怎么都是沾了劉士衡的光。看那姚記成衣店,不靠這種關系,不是也一樣打出了名號么?別人能成事,她也一定行!蘇靜姍在心里默默地為自己打氣。
正說著,外面傳來蘇遠光的聲音,似在詢問蘇靜姍在不在。蘇靜姍不想見他,便給蘇靜初使眼色,蘇靜初馬上會意,起身出去了。
蘇遠光見蘇靜初自后頭出來,便不再問蘇靜瑤,改問她道:“三妹妹在不在?我來問問她和三妹夫中午想吃些甚么。”說著,眉飛色舞:“你三姐夫送了滿滿一車的菜來,不知羨煞幾多人!”
蘇靜初訝異地看著蘇遠光,道:“甚么三妹夫,甚么三姐夫,他們已經和離了,你不曉得么?劉七少爺今天來,只是來查賬的,照我看,他是因為和離了想撤股,這才特意跑了來,還帶來一滿車的菜。”
蘇遠光的嘴巴張作老大,半晌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拔高了聲量嚷嚷道:“甚么?她已經不是劉家少奶奶了?那昨兒晚上還跟我擺甚么譜,為著萬氏的病數落我?她以為她是誰?”他說著說著,就拿起兄長的款來,搖搖擺擺地要掀簾到后面去,一面走,一面叫嚷:“既然她已和離回了娘家,那這帳,就該爹來對才是,畢竟爹才是一家之主;就算而今爹病著,也不該她來,畢竟我才是家里的男丁!”
他一面高聲地嚷嚷,一面抬腿朝里走,一副要把蘇靜姍趕出來的模樣,但前腿還沒挨著簾子邊,就被一股大力撞開,飛呀飛,直飛店門之外,最后于大街中間重重落下,摔了個七暈八素,怎么也爬不起來。
蘇靜初和蘇靜瑤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直到蘇遠光落地,也沒回過神來。
后面賬房的門簾,被大力掀起,面帶冷笑的劉士衡自里頭大踏步地走了出來,直奔蘇遠光身旁,驚呼:“哎呀,大舅子,你這是怎么了?被誰打了?趕緊告訴我,我替你報仇去!”
可憐蘇遠光嘴角掛血,眼前閃金花,哪里答得出他的話,只能一面可憐兮兮地望他,一面口中嗚嗚作聲。
劉士衡佯裝去扶他,趁機又踩他一腳,然后招呼圍過來的侍從們,把蘇遠光抬到后面院子里去,然后給他請個郎中來。
幾個小廝一擁而上,把仍說不出話來的蘇遠光抬回家去了。劉士衡拍了拍手,重回店內查賬,蘇靜姍問他外面發生了甚么事,他只說蘇遠光許久未見,今日重逢,所以多聊了幾句。
和蘇遠光聊天需要先一腳踢出去?蘇靜姍顯然猜到了甚么,掩嘴直笑。劉士衡見她一笑,頓覺精神振奮,后悔剛才沒多打蘇遠光幾下。接下來的查賬,他明顯地興奮了不少,指著賬本問東問西,那高興的勁兒,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兩人算完帳,已近正午,計氏早已做好了一大桌子的菜,來叫蘇靜姍吃飯,順便也留劉士衡一起吃。劉士衡自是欣然應從,同她們一起回了后院。院子里,萬筱春正在等著她們。蘇靜姍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因為蘇遠光被打,萬筱春為丈夫討說法來了?
正想著,萬筱春已是迎了上來。劉士衡便問這是誰,蘇靜姍告訴他:“這是我嫂子。”
劉士衡笑容一滯,顯然想的和蘇靜姍一樣——蘇遠光的媳婦莫不是找他算賬來了?瞧她這文文弱弱的模樣,待會兒要真叫罵起來,他該如何應對?總不能伸女人罷……
他正東想西想,萬筱春卻是對著蘇靜姍深深地福了下去,蘇靜姍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她,道:“嫂子,你這是作甚么?”
萬筱春滿面通紅,道:“姍姐,你哥哥不懂事,說了些難聽的話,你別朝心里去。”
蘇靜姍回想了一下,蘇遠光剛才好像是在店里說過些甚么,不過這些比起他以前的行徑,實在是不算甚么,所以她根本就沒放在心上,于是直言道:“只要他不來害我,說兩句算甚么,我不會計較的。”
蘇遠光以前做的那些事,萬筱春都有耳聞,聞言臉色更紅,連聲替蘇遠光道歉。蘇遠光犯下的錯,為甚么要萬筱春來道歉,蘇靜姍很是過意不去,連忙給計氏使眼色。
計氏便上前幾句話岔開了話題,挽著萬筱春朝前先走了。
劉士衡看著她們,對蘇靜姍道:“你這嫂子看起來和你哥哥不是一路人,卻怎么成了夫妻?”
蘇靜姍看他一眼,道:“世事難料唄!我同你也不是一路人,怎么就成了夫妻了呢?”
劉士衡嬉皮笑臉地道:“這就叫作有緣千里來相會!”
這臉皮作實是厚,蘇靜姍無言以對,只能“呸”了他一聲,加快幾步,先朝廳里去了。
劉士衡緊隨其后,兩人前后腳地到了廳里。廳當中一張大圓桌,已是擺滿了雞鴨魚肉,計氏和萬筱春正在那里等著,等他們一進來便招呼入席。因蘇靜初和蘇靜瑤兩個還在店里守著,等著她們吃完了去換班,因此蘇靜姍催著劉士衡趕緊入了席,自己也揀了個離他最遠的位子坐下了。
萬筱春為他們布好了碗筷,就退了下去,而計氏則一個勁兒地給蘇靜姍打眼色,蘇靜姍不明其意,只得使勁兒扒飯,盡自己最快的速度吃完,然后告個罪,出了門,不過卻并未朝前面店里去,而是貓在了窗下,偷聽。
廳內,蘇靜姍剛走出門,計氏便落下了眼淚,直哭得劉士衡坐立不安,卻又不敢走,唯恐計氏誤會他不尊重人。不過他能猜出計氏是為了甚么而哭,因此再怎么不安,也硬撐著,不作聲。
他不張口問,計氏還是開了口,傷心哭訴道:“可憐我家囡囡,才剛嫁人,就被婆家欺負,想要和離另過,丈夫卻又不肯出休書。她今年才剛及笄,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這可怎么過?”
劉士衡幾度張口,卻不知說甚么,好不焦急。
計氏見狀,徑直問道:“劉七少爺,我是個粗人,不曉得繞那些彎彎道道,不如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家囡囡要和離,你卻是不肯,那你到底是想怎樣?”
“我當然是不想離!”劉士衡毫不猶豫地道。然后在心里默默地發誓,一定會勸得蘇靜姍回心轉意,同他一起回府。
然而計氏的第二個問題又緊隨而至,居然和他心里想的不差分毫:“既然不想離,那就是準備勸我家囡囡同你一起回去了?”
劉士衡微微詫異,道:“娘倒是同我想的一樣。”
“莫要亂叫娘!”計氏橫了他一眼,大怒,“我家囡囡就是因為在你家受了欺負才跑回來的,你卻還要勸她繼續朝火坑里跳?!劉士衡,你好歹毒的心思!當初我若曉得你是這樣的人,怎么也不會吧我家囡囡嫁給你!”
劉士衡張口結舌,無言以對,說實話,他只一門心思想勸得蘇靜姍回心轉意,至于回心轉意回府后該怎么辦,卻沒有認真思考過,因此此刻經計氏這一罵,就不知如何作答。
計氏的話,讓他認認真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來,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眼神堅定地向計氏保證:“娘,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不但要讓姍姐回府后,得到所有人的尊重,而且到時還會讓家中長輩親自來接她,給足她面子,從今以后,不會再有人敢說她是沖喜的喜娘。”
計氏不相信道:“我雖然大字不識,但卻聽以前教姍姐讀書的先生說過一句話:一入侯門深似海。你們大戶人家,門道頗多,誰知你是不是在拿謊話哄我,等姍姐又一次羊入虎口,想要再逃出來只怕就難了,到時我到哪里找女兒去?”
劉士衡想了想,道:“既然娘不肯相信我,那不如咱們找一個你我都信得過的中間人,我把休書寫好,先交到他手里,如果到時我食言,姍姐回府后仍受欺負,那你就讓中間人把休書拿出來,再嫁由她;如果我信守承諾,那休書就一直擱在中間人手里,咱們再不提這茬,或者以后你們覺得我這人可靠,請中間人將休書銷毀亦可。娘,你看我這主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