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摩國,臨江鎮。
艷陽高照,天熱得仿佛下火一般,十幾個女子正嘻鬧著在江邊樹蔭下浣衣。這十幾個女子,有剛剛成婚不久的少婦,有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女,正是喜愛玩鬧的年紀。不時有人說句讓人臉紅的話,要么引來一頓笑罵,要么惹來無數水花,說不出的輕松寫意。
一群人正自笑鬧,一個早已脫了鞋襪,將一雙雪白的赤足踩進水里的女子突然直起了腰,低聲道:“別鬧了,你們看那邊。”
順著那女子的手指望去,便看到一個衣衫襤褸頭發散亂的人正沿著江岸向她們這邊慢慢走來,那人手中似乎還拿著一把臟兮兮的木劍,可是看他的身形顯然是成人,早已過了玩木劍的年紀。
“是個傻子,理他做甚?”
“是啊,快別看了。”
“咱們小心些。”
不論是出于習慣還是出于恐懼,這些女子很快安靜下來,一邊洗衣服,一邊留意著那傻子的動向,等那傻子走遠了她們才會恢復常態。
然而隨著那傻子離他們越來越近,她們便發現那傻子手中拿的并非木劍,而是一把暗金色長劍,只不過那劍實在太臟,以至掩蓋了原本的顏色。同時也看出來,那傻子的衣服雖然又臟又爛,可是其原本的材質卻絕對是上佳的,而且不知為何,那傻子的褲子特別干凈。
這一發現讓其中幾個女子對那傻子稍稍有了興趣,有兩個大膽的竟干脆放下手中的衣服,就那么仰起臉來看向岸上。片刻后那傻子已經來到她們洗衣的岸邊,這時又有細心的人發現,這么熱的天,這傻子竟然沒出一點汗。
“你們看,他沒有出汗耶。”
“真的?!”其余人再也忍不住了,轉頭也向岸上看了過去,在她們的意識中,只有那些傳說中的武林高手才能做到在這么熱的天不出汗,可惜的是,就算這人是武林高手,也是個傻了的武林高手。
然而令她們沒想到的是,這位“武林高手”竟然站在她們五丈外不走了。滿面塵灰的“武林高手”迷茫地朝她們看了過來,就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樣,他的目光始終只在那些穿白衣服的女子臉上停留,然而直到看向最后一個白衣女子,也就是最初發現他的那個,他的目光也只是微微亮了一下,然后失望、疲倦、痛苦甚至是心碎,這些情緒全都涌進他眼中,在一瞬間又雜糅成了最初的迷茫。
最后的那個白衣女子瘦瘦弱弱的,她是唯一一個與那“武林高手”對視超過一息的人,也不知她從那個“武林高手”眼中讀出了什么,反正她覺得自己的心微微顫了一下,就像是失碎了什么。她的大膽是眾女子中出了名的,竟沖眾人“嘻嘻”一笑,然后赤著腳跑上了岸,絲毫不顧岸上的石頭硌得腳疼,很快追上那正向前走的“武林高手”,拉向了他那只沒有拿劍的手。
其余的女子已經驚得說不出話,然而那“武林高手”并沒有什么過激的反應,竟任由那女子拉著他來到岸邊。
“你在這等著我。”那女子對“武林高手”一笑,然后轉身走向了自己的洗衣盆。
等她回來的時候,那“武林高手”早又走出了好幾步,她不由板起了臉,急步追上“武林高手”,嚷嚷道:“都說了讓你等一會嘛。”然后她便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又當著眾人的面把“武林高手”拉回了岸邊。
這次她沒再松開“武林高手”的手,一手拉著他,一邊彎下腰去,將另一只手里的毛巾在水里涮了涮,然后直起腰撥開“武林高手”的頭發給他擦起臉來。毛巾很快就黑了,女子不由皺了皺鼻子,然后笑著再次把毛由伸進水里。
很快“武林高手”的臉就變干凈了,看起來順眼了很多,雖說不上俊俏,可是也不難看,出于某種只有女人才會有的直覺,他的危險性在這一群女人中已經下降到極低的水平。
然而除了能幫他洗洗臉外,似乎也沒什么可做了,那個大膽的女子只能松開了他的手,任由這位“武林高手”毫無高手風范地慢吞吞轉過身,一步步向前挪去。
然而這位“武林高手”才走出沒幾步,那女子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邊喊著“等等”又沖了上去。
“你的劍太臟了,我來幫你擦擦吧。”說著女子就去掰他的手,可是怎么也掰不開,嗔道:“我又不要你的,快松手。”
然而任她怎么說怎么搶,“武林高手”就是無動于衷,最后她只得認輸,又把他拉回岸邊,就像剛才給他擦臉一樣擦起他的劍來。
很快,一把暗金色的寶劍出現在眾人眼中,由于離得近,擦劍的那個女子還能看到劍身上刻著兩個字,只是很可惜,她不識字。
擦完劍徹底沒事干了,這女子只能再次放“武林高手”離開。
她緊盯著“武林高手”的背影,希望能再想出點事做,畢竟好不容易碰到這么個任自己擺弄的人……
終于,她又發現了!
“啊,你等等,你肩膀上有個蟲子!”也不知道她的眼力怎么這么好,竟然在那散亂的頭發下看到一只指甲大小的甲殼蟲停在“武林高手”左肩上。
女子快步追了上去,撥開“武林高手”的頭發就把那只甲殼蟲捏在手中,狠狠地向水面甩了出去。然而不料那甲殼蟲看起來笨笨的,竟硬是在即將掉進水里時晃晃悠悠飛了起來,然后慢吞吞地又飛向了那“武林高手”,“啪”一聲收了翅膀再次停在他肩上。
女子生氣了,瞪大了眼,嘴里嘀咕著“就知道欺負老實人”再次追了上去,成功地又將甲殼蟲擒了下來,這次卻沒扔,而是蹲在地上隨手撿了塊小石頭,既不至于把甲殼蟲壓死又不至于讓它立刻逃跑,然后把甲殼蟲壓在了那石頭下……
看看那甲殼蟲一時半會跑不了,女子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又看了那“武林高手”的背影一眼,笑著走回了洗衣的地方。
“阿月,你也太皮了,回家一定告訴你娘!”
緊接著就是一片附和聲。
這些女子繼續笑鬧著,那邊那被壓在石頭下的甲殼蟲已經急得震起翅膀,可是它到底個太小,怎么也頂不開身上的石頭,終于,它似乎生氣了,翅膀越震越快,便在這時,雖然是日頭正猛,它身上竟發出清晰的橙黃光彩來!那橙黃光彩中夾雜著一個個小米粒大小的光點,像是雪花一樣緩緩墜進了土里,起初還沒什么異像,可只不過過了幾息的時間,地上竟拱出一株株小苗來,這些小苗便如被施了仙法般以可見的速度向上長著,甚至因長得太快而發出了“吱吱”聲,不一會功夫那壓在甲殼蟲身上的石片便被頂偏了,緊接著便聽“嗡”地一聲,小蟲子急急忙忙飛了出去,直追向已經走到幾十丈外的“武林高手”。
不用說,這“武林高手”便是瘋了的方勝了。此時的他已經進入佐摩國足有一年,一年來,他一直處在這種沒有自我意識的狀態,活在現實世界、混沌世界與那個只有左玉漱和悔恨的世界中,至于仇恨,早在殺光那些黑衣人時便沒有了。然而進入佐摩國的最初幾個月他仍然殺了不少人,那些是覬覦他的金風劍的人,只要他們一露出殺氣,方勝下手從不留情。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是在荒無人煙的山林中走過的,金風劍在那時沾滿了泥土,變得還沒一根燒火棍好看,之后他便再也沒殺過人。一路上他遇到過不少壞人,但也遇到過一些好人,有的看他可憐給他飯吃,有的甚至還往他懷里塞幾錢銀子,當然,大多數還是純粹把他當傻子看的人,大家像看待其他任何一個傻子一樣,以一種冷漠或者憐憫的目光看著他離開,既不和他說話,也沒有欺負他。像今天這樣,被別人硬拽去洗臉的事并不是沒發生過,只過這次很例外的既不是老頭老太太也不是樵夫船家,而是一個可愛的妙齡女子罷了。從很久前偶然看到有人以魚叉捕魚起,他就習慣了沿水而行,金風劍太短,他就干脆撿岸邊的石頭砸,值得諷刺的是,他在這種瘋瘋癲癲的狀態下推演能力似乎更強,暗器功夫上升了一大截,總能輕松將魚打死,然后只站在水里等死魚浮上水面即可,這也是他的褲子為什么那么干凈的原因。與推演能力變強類似,在這種完全混亂的狀態下,他的心境竟然達到最適合練還真篇的境地,也就是所謂的表現真性情,率性而為。以前天天巴望著還真篇能進步它硬是一動不動,如今方勝已經完全忘了還真篇為何物,它反而“噌噌噌”如拔苗助長般往上躥,便在不久前,他混沌世界中的那棵小苗長成了一株小樹,龐大的火焰團濃縮成了原來的一半大小,而那道帶著尖嘯的暗金光芒則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將混沌世界破開了個口子,無窮無盡的黑色物質順著那個口子涌了進去,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將混沌世界填滿,將整個混沌世界變成了深邃的黑暗世界。如果方勝還清醒,他就會發現那個原本浮在混沌世界的無形靈魂已經可以自由行動了,那個無形靈魂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意識,而如今,這個黑暗世界的出現便標志著他已經進入還真篇的最后一個階段,他已經是李青陽定義的有靈根的人。而在混沌世界徹底變黑的最后一刻,那株小樹停止了生長,那團火焰也不再濃縮,暗金光芒也不再變得更銳利,它們全穩定在某一個水平,只不過火焰和金芒仍然在黑暗中來回穿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