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1158

一千三百三十一 我是在和正常人類做斗爭嗎?

對于張栻大膽冒犯古人的說法,沉該怒不可遏。

他甚至覺得張栻侵犯的不是自己,不是古人,而是整個傳承。

所以他盛怒。

“中華一脈古今傳承不絕,全賴祖宗成法、圣人教化,圣人教化福澤千年,遂有今日!到了明國,卻要背離祖宗教誨,明國一時強盛,卻也距離分崩離析不遠了!

什么狗屁的群眾代表,什么狗屁的士農工商,全都是虛假的!人不為自己考慮,轉瞬就要滅亡!明國這一套注定不可能成功!張敬夫,你看不清現實嗎?你到底在想什么?”

“未曾經歷過,未曾親身參與過,便如此斷言大明必將失敗,沉相公,你可真是太傲慢了。”

張栻搖頭嘆息:“主席曾對我說過,弱小從來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弱小有弱小的生存方式,小國也有小國的活法。

西夏左右逢源,大理偏安一隅,高麗主動稱臣,日本孤懸海外,這都是弱小而求生的方式,唯有傲慢,夜郎自大,遂無藥可救。”

沉該聽后,氣惱不已。

為什么他說什么都能被蘇詠霖提前準備好反駁的話語?

難道說自己所說的一切蘇詠霖已經提前預料到了?

他是人還是神?

他真的是天上人?

我是在和正常人類做斗爭嗎?

沉該不懂。

但是張栻很懂。

“所謂的群眾代表,我雖未親眼見過,明國也只是試行,但是明國顯然考慮了很多很多,并非只是考慮貢獻,而不考慮利益,工人也好,官吏也好,但凡是有提拔體系的,明國內部都會有類似的表彰、獎勵和優先提拔的標準。

做了好事,在本體系內就會有非常直接的益處,就會優先得到提拔,就會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羨慕,還能成為群眾代表直接去中都開會商討國是,自然會有地位和話語權。

而這種地位和話語權并不是來自陰謀權術,并不是來自燒殺搶掠暴力打擊,也不是來自家族和血脈傳承,而是來自貢獻與勞動,是非常光榮的事情,如此產生的地位和話語權,和過去是完全不同的。”

沉該對此頗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冷笑連連。

他絕不認同蘇詠霖的理念和他做事的方法。

他絕對不相信一群泥腿子能做出什么符合他意愿的“好事”。

所以他自然能找到他所認為的漏洞。

“如此一來,人人都想著做好事,你就不怕鬧出什么為了做好事先做壞事的事情?古人以孝治國,結果鬧出多少奇詭笑談?臥冰求鯉,郭巨埋兒……何等荒唐,難道明國真以為這就是萬全之法?

你且看著,蘇詠霖自以為是,覺得這就是萬全之法,那么很快就會出現一大批奇怪的好事,各種各樣的讓人不敢相信的好事,然后他就準備收拾亂局吧!”

平心而論,沉該所說的并沒有錯,但還是那句話。

他能想到的,其他人會想不到嗎?

大家又不傻。

所以張栻搖頭,對沉該的想法毫不在意。

“沒有萬全之法,明國這樣做也會出現問題,他們自己也清楚,主席寫給我的信中就詳細說過這個事情,明國也會對此有相當細致的規定,會充分吸取古人的教訓。”

“說的好聽!”

“但是也真的非常好看啊。”

張栻長嘆道:“相公,這樣做,難道不比咱們這樣要好?到底是好處大還是壞處大,相公真的沒有想過嗎?一方是人人都愿意做好事,且做好事能能夠得到獎勵、榮譽。

做好事是一種榮耀的事情,是可以得到夸贊的事情,是會被人們認為正當的事情,這樣的社會里,做好事的不是傻子,就算是出自利益考量,做好事也是有收益的。

而反觀杭州城內呢?做好事的都是什么人?或者說,還有人愿意做好事嗎?還有人愿意無私幫助他人度過難關嗎?朝廷會獎勵他們嗎?會讓他們感覺到做好事是正確的行為嗎?”

眼看著沉該臉上的冷笑逐漸消失,張栻緊隨而上給他來了一記重拳。

“人人愿意做好事并且幫助他人的明國,和人人都只顧著自己的江南國,誰是最后的勝利者?哪一個社會更接近于古人理想之大同社會?哪一個才是吾輩讀書人夢中心愿?”

沉該臉上沒有冷笑了,只剩下尷尬和不快。

一個公開批判儒學并且毀滅其象征——孔氏的國度,居然正在塑造大同社會。

而一個尊奉儒學和孔子的國度,距離大同社會似乎還有些遙遠。

誰對誰錯?

誰才是那個最后的勝利者。

答桉還需要考量嗎?

當然沉該不能就這樣認輸。

他強撐著顏面道:“明國全都是好事,就沒有什么壞事嗎?若是沒有壞事,那蘇詠霖為什么要兩次大規模清理貪官污吏?明國也有貪官污吏!你以為明國是什么地上天國嗎?”

“正是因為有貪官污吏,才顯得明國真實,正是因為明國從不回避這類問題并且努力解決,這才顯得明國之可貴。”

張栻攤開雙手:“當然了,我也不是很清楚明國究竟是什么模樣,我到底沒有在明國生活過,也沒有親眼看到,這幾年我都忙著在杭州辦事了,等這件事情結束以后,我想申請去北方工作一段時間,親身體驗一下明國的真實。”

沉該愣了愣,隨后被氣笑了。

“你什么都不清楚還那么心甘情愿給明國賣命、做大宋的叛徒?張敬夫,你到底是天真還是愚蠢?你不擔心他們是在騙你?他們說的自己好像多無私一樣,實際上是什么樣子的,你知道?”

“我沒見過明國的農村和城池到底是什么模樣的,但是我親眼見過明國的軍隊是什么樣子的。”

張栻微笑道:“軍官不會打罵士兵,沒有肉體刑罰和私刑,士兵不屬于軍官,軍官沒有生殺予奪之權,士兵吃穿用度十分充足,人人面色紅潤,臉上沒有菜色。

每天吃什么喝什么,軍中火頭都會提前公布,使用多少伙食費用也會一一公布,任何人都可以查閱,每個月一次審計,審計結果也會向全軍公布,結余伙食費用還會拿來開軍中聯歡會或者表彰會,絕對會有用處。

士兵除了軍事訓練之外,還有讀書習字的課程,會學習洪武政論,學習軍事常識,學習數算、天文地理,還有一些我都沒聽說過的知識,晚上還有篝火晚會,一群人聚在一起唱歌跳舞說笑話,關系融洽,其樂融融。

他們都來自不同的地方,據我所知,有遼東的,有山東的,有河南的,有契丹人,有奚人,有渤海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生活習慣和成長環境完全不同,卻也能處的和親兄弟一樣……”

這樣說著,張栻忍不住的感慨萬千,感慨之后,又詢問沉該。

“相公親眼見過宋國軍隊的模樣,那么相公覺得,是明軍更具有戰斗力,還是宋軍更具有戰斗力?這樣的兩支軍隊打仗,誰能獲勝?明國的軍隊尚且如此,其民間和朝廷,又該是什么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