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辦法回答這些問題,但是陳康伯有辦法終結這個問題。
不能解決問題,那就解決掉提出問題的人,這樣問題不就不存在了嗎?
他當然不能殺了王祈,他沒這個能耐,但是他知道比殺人更重要的,是誅心。
這樣的方法,他過去用過,為了爭奪權力,為了戰勝那些可惡的投降派和保守派,他用過,他想的是不擇手段也要奪取權力,推動大宋的北伐。
大宋不能偏安一隅,否則遲早會被消滅,大宋必須要進取,必須要奪回中原,否則一旦隋朝建立,也就不需要留著南陳了。
然而他還是沒能在明國建立之前推動南宋北伐,他深感憤恨。
所以他早已不在乎什么手段,他只要能達到目的就可以了,尤其在這個國家危亡的時刻,手段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手段之類的,不重要。
一如此時此刻。
“王主事如此不尊規矩,
如此沒有上下尊卑之念,
敢問明國皇帝陛下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陳康伯覺得這個問題一旦問出來,將終結一切。。
因為沒有一個皇帝會容忍一個不守規矩的官員出現在自己的朝廷里。
哪怕皇帝本人的脾氣再好,
也不會容忍有人真的觸犯到自己的臉面,這對于皇帝來說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更是生死存亡的問題。
所以大臣進諫的時候,是真的拼了命了,
萬一把握不好尺度過了火,
皇帝一怒之下就算不殺人,直接給你貶到嶺南之地,不被殺也要在路上累死、病死。
得罪了皇帝,皇帝有一萬種方法讓你死。
然而陳康伯希望看到的場景卻沒有出現。
王祈笑了出來。
你笑?
王祈不僅笑,
還說。
“陳相公不必擔心,
我方才說的話……都是大明皇帝陛下親口說過的話,大明皇帝陛下曾經與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只是復述一下大明皇帝陛下對此事的看法而已。”
陳康伯愣在當場,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
虞允文和陸游也是如此,
反應不過來。
蘇詠霖雖然自稱人皇,不做天子,但是他到底還是頂著一個皇帝的頭銜,
以皇帝的頭銜行走世間,
發號施令,讓人們遵從他的號令。
結果他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他算哪門子的皇帝?
看見陳康伯目瞪口呆的模樣,王祈開心的笑了出來,
然后就開始大口大口的吃肉,
大口大口的啃著炊餅。
香濃滋味的肉,
管夠的炊餅,他連吃了兩大碗,吃的和那些在工地上忙碌的農民們一模一樣,
沒有任何區別。
從這往后,
這一路上陳康伯等人都沒怎么再說過話,
也不太愿意和王祈說話,
言語中掩藏不住的疏離感和抗拒感是顯而易見的。
倒是陸游多次用期盼的眼神看著王祈,卻不知道該用什么理由和他單獨聊天說話,心中滿是遺憾。
之后北上的途中,南宋使節團見識了明國發達的驛站體系和路卡體系,
他們雖然不曾見識明國的軍隊有沒有長進,卻看到了明國遍布各地的水利工程、交通工程的建設。
這不單單是工程,背后藏著的是明國發達的基層治理和強悍的動員力。
眼睜睜看著明國把統治觸角伸到了基層,數量極大的基層組織組織著民眾進行大量的工程建設,能聚在一起進行這樣的工程建設而不出暴亂,那么就能在未來轉化為軍隊進攻時的后勤保障力量。
說老實話,其他的感觸倒還不是特別明顯,就是對明國農民老老實實參加工程而沒有任何暴亂跡象的情況,陳康伯等人、尤其是虞允文,對此感到特別的焦慮。
他們不愿意承認明國用妥善的治理和優厚的待遇使得農民心甘情愿為他們出工出力,
他們并不愿意相信明國真的給這些本來應該無償服徭役的農民以工錢和一日三餐。
私下里聚在一起談論此事的時候,陳康伯堅持他們所看到的是明國特意妝點出來的,
雖然很不可思議,但越是不可思議,就越是能體現出來這是明國所偽裝的。
他們不愿意也根本不能相信明國那套制度真的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可是虞允文還是不得不提出自己最大的憂慮。
那就是明國發動大工程和大規模群體行動的時候所需要付出的成本遠遠低于南宋所預料的。
“如果他們連軍隊都不需要出動,
連持械武裝都讓農民自己來做,就意味著明國朝廷和農民之間的互相信任遠遠超乎吾等所想,明國只需要為工程付款,
而不需要額外付出任何費用。”
虞允文向陳康伯提出了最壞的預料:“如果吾等所看到的就是真的,雖然不可能,但……但總歸是有那么一點點可能,哪怕只是那么一點點可能,這都是真的,那么明國在進行黃河工程的同時,未必沒有發動戰爭的能力。”
陳康伯緊鎖眉頭,不得不承認虞允文所說的有那么一丟丟的可能性。
即明國朝廷不擔心農民聚眾暴亂,不為此投入軍事成本,而明國百姓也信任朝廷,不會發起暴亂。
如此一來,明國發動大型工程所需要支付的費用就真的僅僅只是工程本身的費用,沒有其他額外支出。
不需要給軍隊支付軍費,不需要支出軍費和軍隊的口糧費用,不會產生額外的貪腐成本。
如此一來,就意味著明國保留著發動戰爭的能力。
這何等恐怖?
只是陳康伯不能理解,也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
“若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們是怎么做到的?那些愚夫蠢婦怎么會和他們一條心?難道……難道那洪武政論里面所寫的都是真的?蘇詠霖沒有騙人?那種胡言亂語居然也能是真的?能實現?”
陳康伯滿滿的驚疑不定,看向了虞允文,又轉過臉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陸游。
虞允文坐在椅子上,雙手扶額,低聲道:“我向陛下建議破壞明國黃河工程的辦法,就是利用做工農民的怨氣,傳播謠言,促使他們發起暴亂,以此打亂黃河工程的進度。
可如果做工的農民并沒有怨氣,那么謠言又有什么用?那些做工的農民又怎么會發起暴亂呢?我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可是……可是如果那真的是真的,該怎么辦?”
感受到了陳康伯的驚疑不定和虞允文的動搖,陸游卻意外的心情很平靜。
“考慮事情,總歸是要考慮到最壞的結果,而據此來說,最壞的結果,就是吾等所看到的,便是真實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包括王祈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虞允文抬起頭看著陸游。
“不可能。”
陸游疑惑。
“為什么不可能?”
虞允文搖頭。
“就是不可能,我絕不相信這是真的,我絕不相信!”
陳康伯也附和了虞允文的意見。
“我也不會相信,這其中一定有詐,一定是明國的奸計,想要動搖吾等決心,彼等用心險惡,不可不查!”
陸游沒再說什么,低著頭,心中卻產生了不一樣的感覺。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所看到的所聽到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們再怎么懷疑,也是沒用的,再怎么否認,也是沒用的。
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沒有一心為公之人嗎?
不,是有的,必然是有的。
只是他們不愿意相信而已。
陸游便覺得奇怪,為什么他們不愿意相信呢?
僅僅只是因為明國是敵國,就不愿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陸游不明白。
看著虞允文和陳康伯一臉的抗拒,他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