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1158

六十三 蘇帥,您是哪種人?

辛棄疾能說出這樣的話,蘇詠霖完全不覺得意外。

之前趙開山他們也是想著聯絡南宋,與南宋勾搭一下看看能不能得到支持什么的。

說白了他們還是覺得金國太強,自己太弱,小打小鬧還可以,真要堅持下去,必須要找個強大的依靠。

好不容易用趙構是個太監的事情勸阻他,又用當皇帝的事情勾起他心中的野望,算是暫時止住了趙開山想要依靠南宋的想法。

至于辛棄疾。

他可能更多的還有一份情懷,一份傳承自祖父的遺憾情懷,所以對南宋的向往濾鏡更為強烈就是了。

自然,辛棄疾顯然也不太相信只靠光復軍本身就能打敗金軍奪回中原,他還是更愿意相信南宋軍隊有這個能力。

一方是剛剛起事的造反組織,一方是成熟的國家政權,任誰也會覺得后者更加靠譜。

是啊,岳飛還活著的話,南宋軍隊的確有這個能力。

可惜他已經死了。

聯絡南宋請求它的幫助嗎?

蘇詠霖深深嘆息,又舉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

“幼安,你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嗎?”

“嗯?”

“我是從南邊宋國來的,我不是金國出身,之前,我還是宋人。”

“啊?”

辛棄疾一臉震驚:“蘇帥是宋人?”

“嗯,我是從宋國來的,三月以前,我還一直生活在宋國,故祖父也是宋國的官員,官至福州知州,我與你的經歷非常相似,不同的是,咱們二人祖父所做的事情有所不同。”

蘇詠霖微微笑著,便把自己祖父所經歷的事情,以及后來蘇家成為私鹽販子家族的事情,還有蘇詠霖自己決意離開宋國北上造反的事情都告訴了辛棄疾。

他想打碎辛棄疾心里的向往濾鏡,告訴辛棄疾南宋并不是漢家燈塔,南宋只是一個膽怯懦弱無能的割據政權罷了。

辛棄疾聽了蘇詠霖的訴說之后,滿是驚疑不定,只覺得難以想象。

“怎么會這樣?”

“怎么不會這樣?當初,祖父何等英姿勃發,一腔熱血相助岳將軍北伐,不惜性命與金賊死戰,到最后,卻是一場空,岳將軍被害死了,祖父也沒了念想。

我不知道祖父是怎么走向販私鹽之路的,但是我想,那應該是祖父在北伐念想破滅之后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反抗之路,祖父或許是想要以此表達對宋國的不滿。”

蘇詠霖嘆息道:“宋國對北伐志士的不滿和壓制已經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清楚的事情,分明是自己的故土,卻不讓自己的軍隊去收復,反而拱手讓人,這是什么做法?”

辛棄疾瞪著眼睛坐在蘇詠霖的對面,宛若一座雕塑,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難解的問題。

看著辛棄疾困惑的姿態,蘇詠霖覺得自己應該加點什么東西。

“后來我認真仔細的思考了一陣,才意識到問題并不簡單。”

辛棄疾抬眼看著蘇詠霖。

“敢問蘇帥,什么問題?”

“一個顯而易見的根基的問題。”

蘇詠霖用手指沾了杯中剩下的酒,在桌子上畫了一條線。

“這是淮南,這是淮北,大體上,就是如今的宋金國界線。”

辛棄疾點了點頭。

“靖康之前,宋國統治淮南淮北人眾,朝中有南人,也有北人,北人數量多一些,南人數量少一些。”

蘇詠霖接著說道:“而靖康之后,中原被金國奪走,紹興和議之后,宋國就真的只剩下淮南之地,不復有淮北中原之地,此時此刻,幼安,你以為宋國的根基是什么?”

辛棄疾看著酒桌上的那條線,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南人。”

“對,南人。”

蘇詠霖深吸一口氣:“那么幼安,一個非常根本的問題就浮上水面了,想要北伐中原恢復中原的人,是哪些人?”

辛棄疾稍微思考一陣,眉頭漸漸緊鎖。

“宋國朝廷所言中興四將,岳飛,張俊,劉光世,韓世忠,他們,都是北人。”

蘇詠霖盯著辛棄疾:“他們失去故鄉,不愿故鄉在金兵鐵蹄下被蹂躪,有著北伐的強烈愿望,他們不愿意朝廷偏安一隅失去中原,而那一時節,主戰大臣、部下還有他們的部下,大多都是北人。

可是宋國始終沒能收復中原,于是朝中北人漸漸減少,依靠科舉考試進入朝廷的漸漸都是南人,南人沒有失去故鄉之痛,懷著故國情懷愿意北伐的又有多少人?

北伐需要大量的金錢,糧食,還有人手,這些東西從哪里來?都是從江南的土地上而來,一切損耗都是南人承擔,丟失中原并非是南人之錯,那么又有多少南人愿意承擔這些損耗,為宋國北伐中原呢?”

說著,蘇詠霖嘆了口氣。

“誠然,愿意北伐的南人不少,不愿北伐的北人也不少,昔日主政的奸佞秦檜居然主張實行南自南北自北之策,影響宋國朝廷遣返南歸北人,生怕因此引起金人不悅。”

這句話出口,辛棄疾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狠狠一揪。

“宋室南渡至今,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時間,一代人死去,一代人長成,新生者還會有多少人心懷家國淪喪之痛?還有多少人心懷北伐念想,想著光復中原?

時間越長,宋國越是愿意偏安一隅,生活在中原的漢人也越來越愿意接受金國的統治,幼安,加入義軍的豪杰們,大多數都是因為金人括地政策失去土地或者將要失去土地,于是痛恨金人。

他們并不是為了家國淪喪之痛而反金,只是因為自家財產受損而反金,如你這般為家國淪喪奮而反金之人,又有幾人?這一點,淮南淮北并無不同啊。”

這個夜晚十分安靜,微風輕輕地吹,吹散了白日里聚集起來的一絲燥熱,讓這臨近夏日的春末時節難得的有了些涼爽的意味。

辛棄疾緊鎖眉頭沉默了許久,忽然抬起頭看向了蘇詠霖。

“蘇帥,您是哪種人?”

“我都不是。”

蘇詠霖勾起嘴角,笑道:“我生在南國,卻北渡到北國來造反,幼安,你不覺得我很奇怪嗎?”

“的確如此。”

辛棄疾認真看著蘇詠霖:“那么蘇帥能否告知在下,蘇帥是為了什么而離開宋國北上反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