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縣城,蘇詠霖還是第一次,占據縣城也是第一次。
和農村里單純的生產關系不同,城市里的各種關系就復雜得多了,人也復雜得多。
既有小民,也有富豪,還有官員,士農工商一應俱全,管理一座城市比管理一個農村要難得多。
不過農業經濟時代,管好農村,就一定可以管好城市,得農村者得天下,蘇詠霖也并不太擔心自己會因為缺乏經驗而把城市搞亂掉。
只要外面的農村拿下了,農會建立起來了,農業生產得到保障,城市就是安全的。
當然,在此之前,他需要解決一下被抓住的這些縣中官員、吏員的問題。
倒不是說要留下他們的性命什么的,而是他需要從他們的嘴巴里得知眼下山東各地官府的動向如何,以此判斷光復軍是否可以順利達成這一次的戰略目標。
他把被俘虜的陳炳河、思敬還有一票大小官吏全部帶到了縣府里進行審訊。
審訊的時候,有件出乎他的預料的事情。
縣令陳炳河通過科舉考試考取進士從而出任縣令,他是個漢人,面對同為漢人的蘇詠霖破口大罵,罵他是逆賊,一定會被千刀萬剮。
守將、鎮防軍千戶官思敬是女真人,跪在蘇詠霖面前一個勁兒的求饒,求蘇詠霖不要殺他,給他一條生路。
蘇詠霖就覺得很有意思。
“陳炳河,我起事,是為了驅逐女真人的金廷,光復華夏神州,你與我同為漢人,為什么要如此敵視我?思敬是女真人尚且知道求饒,你為何不歸降光復軍呢?你歸降光復軍,我絕對不會殺你,還會用你。”
陳炳河滿臉鄙視的看著思敬。
“今日方才知道你是如此貪生怕死的無恥小人!你對得起陛下給你的優厚俸祿嗎?對得起你的身份嗎?無恥!無恥!”
思敬跪伏于地不敢說話,只是不停的抽泣。
挺高大威武的一條漢子此時卻如小女兒般脆弱纖細,反倒顯得身材略顯單薄的陳炳河有鐵骨錚錚之感。
這醉人的反差感讓蘇詠霖感覺這個世界越來越魔幻了。
罵完思敬,陳炳河像是看殺父仇人一樣看著蘇詠霖。
“我乃天子臣屬,豈會屈膝逆賊?你這逆賊要殺便殺,休要胡言亂語!”
“你我都是漢人,為何不攜手驅逐金廷?光復神州?漢家疆土,漢家自己做主,豈容外人染指?你以為呢?”
蘇詠霖期待地看著陳炳河。
陳炳河大怒。
“逆賊!休得胡言!天子臣屬,豈會與你這逆賊為伍?速速殺我!終有一日,天子王師會將你這逆賊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蘇詠霖望著他額頭暴起的青筋,還有眼中強烈的憤怒和殺意,知道此話不假。
于是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看起來,族群之間的矛盾比起階級之間的矛盾,根本就不叫事兒。
民族主義,不行。
打著民族主義大旗的光復軍就算勝利,也不會解決掉根本問題,或者說大家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根本問題。
一切矛盾都可以是表象,稍微往深一點的地方看,果然,全都是階級矛盾。
只是有人試圖以各種各樣的矛盾形式來掩蓋這個最根本的矛盾。
民族,性別,膚色,宗教。
利用這些矛盾點豎切社會,讓底層人民分裂,從而無法團結一心,不能向上爭取權益。
念及此處,蘇詠霖望向了縣府內所有的部下們。
或者是軍官,或者是士兵。
他打算趁這個機會給他們上一堂生動有趣的社會實踐課。
“諸君,你們看到了嗎?陳炳河身為漢人,卻對女真皇帝忠心耿耿,這說明什么?說明在這些以陳炳河為代表的上等人眼里,族群之間的差別根本就不算事兒。”
蘇詠霖伸手指著陳炳河。
被俘獲的陳炳河以及思敬,還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很驚奇地看著蘇詠霖。
而勝捷軍的軍官和士兵們則目光灼灼地望著蘇詠霖。
他們知道蘇詠霖正在講課。
蘇詠霖繞著陳炳河身邊緩緩踱步。
“陳炳河是個官,是上等人,所以就算他與我們都是漢人,卻也根本不在乎我們是不是同一族群之人,也不在乎女真人是否凌虐漢人,那么他在乎的是什么?”
蘇詠霖發出了詢問,并且向身邊的士兵和軍官們尋求答案。
他伸手指向了一個士兵。
“你來說說,陳炳河在意的是什么?”
“在意的……是他上等人的地位。”
這名士兵試探著回答。
“可以這樣說,但是并不太完整。”
蘇詠霖笑了笑,又指向另一個士兵:“你來說說,更加深入一點,更加完整一點,他在意的是什么?”
這名士兵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想了想之前蘇詠霖所教授的課程。
“他在意的的確是他的身份和地位,但是更在意的,應該是這個身份和地位所帶來的利益,阿郎說過,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驅,因為有利益,他才在意。”
蘇詠霖笑著點了點頭,拍了拍這名士兵的肩膀。
“不錯,以后要繼續加強學習,這樣就能看穿一些事情的本質,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喏!”
這名士兵高興地點頭。
蘇詠霖走回到了陳炳河身邊,望著陳炳河驚愕的目光,他勾起了嘴角。
“諸君,陳炳河并不在意皇帝是漢人還是女真人,他只在意自己是不是上等人,只在意皇帝是否能保證他繼續做上等人,那么他如此在意,做上等人能給他帶來什么?
金錢,地位,還有數之不盡的利益,他可以把我們這些人當做牛馬一樣使喚,他可以高高在上,享受這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超過了一切,超過了我們同為漢人的事實。
所以諸君,面對做金國官員的漢人,千萬不要有多余的同情和幻想,在他們眼中,他們是上等人比什么都重要,一切理由都是托辭,當然,其中也有少部分另類,但是我們不一定遇得到,就不談了。”
蘇詠霖說完,深深嘆了口氣。
“諸君,驅逐胡虜,光復中華,并不是我們要做的全部,漢人和女真人之間的矛盾,對于我們來說,只是一時的,這并不重要,因為大家都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失去土地的,對嗎?”
士兵也好,軍官也好,紛紛點頭。
“不是女真人掠奪了我們的土地,而是南宋的上等人們掠奪了我們的土地,同為漢人,他們可不曾在意過我們的死活,就與陳炳河并不在意皇帝是漢人還是女真人一樣。
眼下,我們要做的的確是驅逐胡虜,光復中華,但是我們最終要做的,是要把這些和陳炳河一樣的上等人全部碾碎,只是驅逐胡虜,那就是表面文章,沒用的。”
蘇詠霖看向了陳炳河:“我們真正要收拾掉的,就是以陳炳河為代表的這群上等人啊。”
軍官們和士兵們的目光集中在了陳炳河身上。
陳炳河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忽然感覺到濃濃的惡意環繞在自己身邊,像是一頭嗜血猛獸已經盯住了自己似的。
“碾碎上等人,比驅逐胡虜難一萬倍,這不假,這是真的。”
蘇詠霖緩緩拔出了腰刀,雪亮的刀身反射著銳利的光芒,刺傷了陳炳河的眼睛。
“胡虜只有數百萬,但是上等人,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上等人,漢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契丹人也罷,都可能是上等人,他們可能是敵對的,但更可能是我們自己人。”
腰刀出鞘,蘇詠霖握緊了手中刀。
“可是這并不是我們什么都不去做的理由,也不是我們放下武器就此認輸的原因,我帶你們來北邊,一,是要驅逐胡虜,二,就是要碾碎這幫上等人,讓上等人不再是上等人,牛馬也不再是牛馬。”
蘇詠霖舉著刀,指向了陳炳河。
“咱們都是人,一模一樣的人,沒有任何區別的,明明白白的,人!”
話音一落,蘇詠霖便在陳炳河驚訝的注視下將其一刀封喉,而后收刀入鞘,動作如行云流水般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