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章九十六山雨欲來
燈火如晝,喧鬧依舊。前院戲臺之上,最后一組戲伶的比試仍在繼續。
原本已經結束了自己的演出,但止卿和子紓卻沒有離開候場的屋子,反而比先前更為焦急,來到屏風一側豎耳傾聽著青歌兒與紅衫兒的聯袂演出。
之前,鐘大福報出了《木蘭從軍》這出戲所得到的羽箭數量,不出所料,超過之前所有上場的戲伶們,足有九十柄之多。得到如此傲人的成績,子紓和止卿欣喜過后都同時送了口氣,總算沒有辜負了唐師父的這出新戲,也沒有辜負這多天連番的練習。
但兩人也知道這并非最后的結果,畢竟青歌兒和紅衫兒在新晉弟子中一直都是翹楚,無論扮相還是唱功皆不可小視。如此,兩人沒有離開,心情復雜的等在候場的屋中,希望最后能如愿才好。
卻說立在簾子后等待登場的青歌兒和紅衫兒,兩人作為壓軸,不出唐虞所料,《木蘭從軍》如此耀眼的成績讓她們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必勝情緒稍稍有些打擊。
成敗在此一舉,唱壓軸的壓力也隨即顯現。青歌兒和紅衫兒有些不知所措了。好歹青歌兒心思成熟,心中清楚明白,到了這個時候若她們自亂陣腳,只會拱手將頭名讓給花家姐弟和止卿。紅衫兒自然也懂得個中道理,兩人又畢竟是久經戲場的戲伶,對望一眼,均深呼吸著,片刻間又將情緒給調整了過來。
兩人自然有這個本事安心,當白衣勝雪和青歌兒和青衣似水的紅衫兒登臺一亮相,臺下的看官們都屏住了呼吸,沒有了交頭接耳,沒有了低聲議論,有的只是凝神靜氣,生怕把臺上這兩位仙女兒似的人物給打擾了。
還未開口,單是兩人這扮相就能鎮住舞臺,所有的風流媚態,搖曳旖旎,一舉手一投足間便堪堪將同臺競技的其余師兄弟和師姐妹們甩開不少的距離。
雖說戲伶并非以色事人,但絕妙的長相身段,卻是成為絕頂戲伶的一個先決條件。若沒有這副好皮囊,想要出類拔萃,就必須付出不止一倍的努力來和這些美貌戲伶相爭。自然,這青歌兒和紅衫兒早就具備了傲人的姿容,雙雙只在戲臺上一站,即便一句曲兒也不唱,那也是一場活色生香的美妙戲曲。
水眸環顧,青歌兒所扮的白娘子蓮步輕移。腰肢輕擺,凄凄然起唇,便唱起了這出《白蛇傳》的開場:“祖師度你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單單一段唱罷,三樓包廂的諸葛不遜卻有些坐不住了,臉上浮起了吃驚的表情。
改戲!她們還是改了戲!
雖不是新戲,但兩人唱的這一出《白蛇傳》絕不簡單。開場這段唱詞,分明是許仙出家后的惘然自語。此刻從白娘子口中唱來,將一句“師祖度我出紅塵”中的“我”改為了“你”,頓時其中意義變得字字哀怨,句句留戀,再配上她的眼神動作,幾乎在一瞬間就已經讓聞者開始感到了淡淡的心酸。
正當看官們陶醉在那種似怨非怨的莫名情緒當中時,白娘子身邊的小青卻動了,碎步連連,揚起水袖漫漫,開口唱道:“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山邊楓葉紅似染,不堪回首憶舊游!”
兩人輪番唱起,悠然綿長的腔調就像泊泊流淌的溪水,婉轉回蕩在整個前院戲臺,帶起迷霧茫茫,愁緒翩翩,讓臺下看官們瞧得目不轉睛,卻又眼花繚亂。
這一出《白蛇傳》經過代代戲伶的演繹,其實已經有些走樣了。可在諸葛不遜看得分明,這青歌兒和紅衫兒好不聰明,竟還原了本初這《白蛇傳》的故事,直接舍棄了許仙這個角色,只用白娘子和小青上場唱對手戲。
歷來,《白蛇傳》都演的是千年蛇妖白素貞和凡人秀才許仙之間的愛情故事。可真正的《白蛇傳》故事確實從青蛇戀白蛇開場,第一折戲叫《雙蛇斗》,青雄白雌。青蛇要與白蛇成婚,白蛇不允,雙蛇斗法,最后白蛇戰勝青蛇,青蛇甘愿化為侍女,姐妹相稱,而后下山。
眼看著青歌兒和紅衫兒已然在下方戲臺耍起了刀馬旦的功夫,諸葛不遜臉色沉緩地點了點頭,暗道:果然是花夷親徒,扮相絕妙,嗓音婉轉,就連一身刀馬旦的功夫也絲毫不遜。看來,子妤他們危矣。
耳邊妙音連連,諸葛不遜凝神片刻之后竟是不忍再看。轉身,打定主意準備離開。
“諸葛不遜你去哪兒?”
薄鳶郡主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雖然擔心子紓他們被這兩人給超過,但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原本在她眼里,就只有子紓他們演的最好。雖然這兩條“美女蛇”頗有些驚艷,但比較臺下看官們的表情,還是先前子紓他們演出的時候要熱鬧許多,至少叫好喝彩聲連連,不像現在這樣悄然無聲。
可她并不知道的是,這些看官根本就是無暇顧及喝彩叫好。
這兩個畢竟是花夷的親徒,雖然名聲不如四大戲伶響亮,身為三等戲伶的她們平時也是絕不輕易示人的。若沒有足夠的銀錢在包廂中點了她們來演出,這些看官中的大多數恐怕一輩子也無法欣賞到這等絕妙的曲目。所以,哪里還會有人不識相地出聲交好呢,大家都貪厭地汲取著臺上戲伶帶來的精彩演出,一刻也不愿錯過。
諸葛不遜從包廂走出來,尋到一個小廝問了花夷的所在,不一會兒便找到了同在三樓默默看著臺下演出的花夷。
小廝打前撩開簾子,諸葛不遜渡步而進。花夷見來人竟是諸葛不遜,自然上前恭敬地將他迎了入座。
包廂中似乎有種味道很是熟悉,諸葛不遜嗅了嗅,卻并未放在心上,:“班主。現在可方便單獨說話。”
花夷回頭,見是諸葛不遜,忙點點頭,恭敬地迎了他進來,讓陳哥兒趕緊去換杯熱茶進來,又屏退了閑雜人等,親自過去將包廂的門簾拉上,這才來到諸葛不遜的身邊,“諸葛公子怎么不在包廂里看戲,是否有哪兒讓您不滿意了?”
擺擺手,諸葛不遜淡淡地瞥了一眼下頭的演出。并未回答花夷的問題,只是一如古井無波的眼底里終于有些動容,淡淡道:“班主應該早就料到了結果吧。”
花夷一愣:“小人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收回了眼神,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花夷,諸葛不遜懶得與其兜圈子,直接道出了心中所想:“班主知道唐師父寫了新戲,應該也知道他選了花家姐弟和止卿來演這出新戲。按理,您身為班主應該過問,可您卻一點兒也沒插手。聽子紓說,青歌兒和紅衫兒唱壓軸是您的主意,她們倆又是您的親徒......恐怕這出《白蛇傳》也是您親自幫她們改的。我說的沒錯吧?”
“呵呵”花夷笑著,卻有些尷尬,連連點頭:“瞞不過諸葛少爺,您真是慧眼如炬啊。”
“無論子妤他們再怎么努力,論功底怎么也抵不過您的兩位愛徒。”諸葛不遜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頭,“可惜了唐師父這一出好戲,卻落得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最后結果未出,諸葛少爺何須此言呢。”花夷嘴上雖這樣說,心底卻嘀咕起來:狐貍啊!真是個玉面笑狐貍啊!明明才十來歲的弱冠年紀,心思卻像個老狐貍。遇到這樣的客人,真是棘手無比。
不提演出,諸葛不遜話鋒一轉,請反問起了花夷:“班主應該知道諸葛貴妃是本少爺的什么人吧?”
花夷臉色仍舊賠笑這,心里卻一凜,只好點頭哈腰地答道:“諸葛少爺可是貴妃的親侄孫,這點小人自然是清楚明白的。”
“只消我一句話......”諸葛不遜有意頓了頓,“這結果就能輕易改變,你信么?”
花夷哪里敢搖頭,只好拼命點頭:“少爺您看得起咱們戲班的弟子,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無論是花家姐弟也好,還是現如今臺下的青歌兒和紅衫兒也好,只要能讓諸葛貴妃高興,小人身為班主,結果都是一樣的。”
“罷了。”諸葛不遜起身來,拂了拂衣袍,留下一句:“多說無益,你且好自為之吧。”說完就準備起身離開。可剛走到門口。鼻端卻又嗅到了先前那股熟悉的味道,諸葛不遜回頭,蹙眉看著花夷:“這包廂之前招待的是哪位貴客?”
背后冷汗直冒,花夷趕忙答道:“沒什么,都是京城的達官貴人罷了。”
諸葛不遜打量了包廂四周,冷笑道:“此處應該是花家班最好的一處包廂吧,不但位置絕佳,而且出口隱秘。”
“呵呵”花夷只好尷尬地笑了笑:“諸葛少爺好眼力,在下就說實話吧,剛才那位爺是宮里出來的。但具體是誰,這個就不好多說了,還請少爺見諒。”
“宮里的......”諸葛不遜恍然大悟一般地點了點頭,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也沒再為難花夷,轉身一掀簾子就走了。
先是伺候了五爺那個天大的貴客,緊接著又被諸葛不遜那小狐貍好一陣盤問。花夷呆呆地看著門簾,有些無奈地甩甩頭,才發現額上已經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雖沒有風,卻感覺好像涼到了心里。
看來,這花家班安逸了近二十年,終于還是要起紛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