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之塔

第二十六章 記得殺了我

“讓開。”

絞殺只是語氣平靜的說話、聲音也像是獅子咆哮。

那淡漠的低吼聲響起,便讓人們浮現出了畏懼的神色。

絞殺走來之時,隨手將牛角壯漢推開到一邊。

對方訥訥不敢言,低著頭站到一旁。

在樂園鳥有些畏懼、警惕的目光下,絞殺走到“理發師”身邊,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就像是要用自己的手臂將理發師的腦袋擰下來一樣的氣勢、他的胳膊夾住了理發師的頭,揚聲對著眾人說道:“這人是我兄弟,你們以后記好了。

“我和我兄弟有事談,你們繼續你們的。”

絞殺說著,拍了一下喜喪的背。以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記好他的臉,以后來這全免。他來了就叫我。”

喜喪看了一眼樂園鳥,很快補充道:“這女孩也是跟理發師閣下一起來的。”

“一樣,全免。”

絞殺瞥了一眼樂園鳥。

在看到樂園鳥眼中的畏懼神色后,甚至懶得繼續打量她。

那如同魔物一般的威壓,以及不容置喙的強大威懾力、讓整個地下拳場安靜的像是班主任來巡視的自習室。

一直到絞殺拉著羅素從旁邊的小門離開,場子才漸漸恢復了喧鬧。

而在絞殺出現之后便噤若寒蟬的主持人,也是識趣的第一時間開始恢復暖場;外號為“喜喪”的喜鵲小姑娘,也再度開始給上一場勝利的人們送酒、并為下一場拳賽的觀賽權收費。

而絞殺帶著羅素從小門出去之后,便從狹窄的樓梯走進了地下室。

門口的鐵門像是巨大的保險箱。

絞殺伸手握住了一個門內的球體。

在同時檢測到心跳與指紋后,絞殺扭動球體、大門才為之開啟。

那里面是一個安全屋。除了足夠的食物之外、還有著充足的武器和藥品。

一個圓桌上擺著下城區的地圖。

像是巨大的棋盤一般,像是“寶石”、“酒瓶”、“骨頭”一樣的東西擺在上面,混合著其他的棋子、看起來有一種隨性的感覺。地圖上,一些能夠進入上城區的位置都被紅筆圈了出來。

絞殺呼了一口氣,從旁邊抽出了一瓶朗姆酒和一瓶香檳。

“你喜歡哪個?”

“都行,香檳吧。”

羅素掃了一眼,毫不猶豫的答道:“度數低點,我要保持理性。”

絞殺將那瓶香檳丟給羅素,自己則伸手輕而易舉的捏開了朗姆酒的瓶嘴。

“聽起來,你挺適合節制之道和沉思之道。”

他咧開嘴巴,露出嚇人的笑容:“要不是我之前看到你落在比我更靠上的位置,我估計會以為你被我耽誤了……”

羅素注意到……絞殺對自己說話時、和剛剛對外面那些人說話的態度截然不同。

絞殺在對羅素說話的時候,才像是用“平等”的態度去交流。

亦或是,絞殺只有在人后、才不必表現出如同霸王般的氣場?

應該是都有吧。

羅素心想。

他起身給自己找了個杯子、將香檳倒了半杯進去,隨后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

看著羅素干脆的喝了自己遞過去的酒,絞殺忍不住露出屬于獅子的微笑。

“如果換個人,你可能現在就已經死了。”

絞殺以長輩的語氣訓誡道:“不要隨便食用他人遞過來的食物和飲料。”

“如果換個人,我也不會接。”

羅素毫不客氣的答道。

這是他剛剛試探琢磨出來的,更合絞殺心意的態度。

他翹起腿來,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問道:“你昨天晚上說的那個……那些怪物是什么?還有,那個火山的高低位置意味著什么?”

那是不怎么客氣的態度。

但正合絞殺心意——他反而喜歡這種直來直去的交往方式。

“也好。”

絞殺想了想:“我也算是你的導師了……那么,理發師。你記好了,夢界有兩個關于死亡的禁忌。

“哪怕被其他的法師殺掉、或者被環境殺死都是無所謂的,這只會讓你一段時間內無法使用法術。但是,絕對不能被陰影殺死甚至傷到。更絕對不能自殺——如果在夢界抱著自我終結的意愿去自殺的話,你就真的死了。”

“陰影就是那些怪物嗎?”

羅素挑了挑眉頭。

他想到了一個名字以P開頭的游戲。

不過也合理,既然是心理學的梗……和“夢界”碰上也是再合理不過的。

“你體會過了‘開門’,應該也知道所謂的‘道途’是什么了吧。”

絞殺噸噸噸的灌了兩口烈酒,面不改色的低聲道:“夢界是所有人潛意識的集合,道途正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抉擇’。因此,那些無法進入夢界的凡人,也必然與某條道途契合。

“但和我們擁有成型、固定的意識不同。他們的意識是混沌而分散的……憤怒可能組成了‘盛怒火山’的一部分、求知欲則是‘書群’、迷茫變成了‘鏡子迷宮’、仇恨則是‘陰暗洞窟’。

“而就算在各自的道途上,大多數……或者說絕大多數的人、也無法抵達道途的終點。憤怒終將熄滅,探索終將停止,復仇終將放棄……這些‘失敗’就會變成‘陰影’,阻止法師行走于相應的道途之上。我們在道途中走得越遠、停得越久,就越容易招來陰影。

“這些陰影非常脆弱,找準弱點、一擊而破。但反過來也是一樣,哪怕只是被傷到一下都絕對不行。”

說到這里,絞殺的獅子臉變得嚴肅了起來:“來自陰影的傷會污染你的記憶。只是被擦到一下,就可能讓你性情大變。”

“污染記憶?”

羅素聽到關于記憶的事,就變得警惕了起來:“永久性的嗎?”

“呵。”

絞殺嗤笑一聲:“理論上當然是可以清理掉的……我是說,理論上。你會讓人碰你的記憶嗎?”

“當然不會。”

“所以那就是清除不掉的。僅靠自己的力量,是無法分辨出哪一部分的記憶來自于‘陰影’的。”

聽到絞殺這話,羅素隱約間有種既視感。

就仿佛他從哪聽過類似的話一樣。

突然,羅素意識到了什么:“你難道被陰影傷到過嗎?”

絞殺沒有回應,只是聳了聳肩、將剩下半瓶的烈酒一飲而盡。

直到這時,羅素才能勉強從絞殺口中嗅到些許酒氣。

“我看上去,是不是有點啰嗦?婆婆媽媽的……有些多愁善感。偶爾則會變得易于暴怒……這都是來自陰影的傷害。”

絞殺的聲音變得低沉:“所以,理發師。不要相信老法師。

“我們還在陸地之上的導師們,無論表現的多么正常、都一定是瘋子。越是正常的人就越是瘋狂。

“一旦被陰影傷害,哪怕是最好的情況,也會讓你在很長時間內都無法被其他道途接納。而持續性行走于一條道途上,就又會引來更多的陰影,這是一個無限的循環,直到你逃到其他道途上……它們才會暫時放棄追獵你。而在一段時間之后,又會有新的一批陰影來追逐你。

“一切物質性的防御,對陰影來說都毫無意義、所以絕對不要試圖格擋。只要你還會被這種情緒所惑,就無法對抗對應的陰影……千萬要小心,理發師。”

絞殺的情緒變得肉眼可見的低落了起來:“我不想再殺掉發瘋的同伴了。

“我為何要前往最初荒原,尋找尚未正式進入夢界的新法師?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只有新人才是值得信賴的。

“包括我在內——所有進入夢界一段時間的法師,都不值得信任。我們的思維中隱藏著異物,它不會生出珍珠、只會癌變。”

從絞殺口中吐出的,是真心實意的勸誡。

和最開始見面時的那個隨性到可怕的獅子頭相比,如今的絞殺看上去完全是另一個人。

他現在看上去變得悲傷、軟弱。充滿了傾訴欲和理性。

而這種人格,與那種節制的憤怒、和那種隨性的狂亂,甚至可以說是分別屬于三個人。

但與真正的瘋子不同,絞殺非常清楚自己的人格中混入了什么類型的異物——他是有自己是個瘋子的認知的。

“至于位置……很簡單。那說明你比我更適合憤怒之道。你的憤怒比我的分量更重、純度更高……所以能更快的進入憤怒之道的‘下一個區域’。”

絞殺說到這里,看向羅素的眼中滿是意外:“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好脾氣的人來著。你怎么回應憤怒之門的?”

“我說,我因這不公的世界而憤怒。”

羅素非常自然的答道。

聞言,絞殺愣住了。

他眉頭緊皺,看向羅素:“你認真的?”

“那你又說了什么?”

羅素反問道。

“我說的是,我因這不公的命運而憤怒……我因我自己的弱小而憤怒。”

絞殺搖了搖頭,語氣中第一次帶上了些許尊重:“是兄弟格調低了。”

白獅子看向“理發師”,心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預感。

這個人,將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

遠比自己更高、更大的強者。

是殺死他,亦或是……

絞殺在心中仔細衡量著。

隨后,他緩緩開口:“兄弟敬你一杯。”

他給羅素倒滿了酒,隨后伸手直接將香檳的頭部掰開。

也不管里面的碎玻璃,便將酒液一飲而盡——碎玻璃則當做配餐,直接嚼碎吞下。

“理發師。”

“嗯?”

“我跟你說個事,”絞殺緩緩說道,“如果你哪天感覺到,我變得陌生了。就殺了我……像是理發師一樣,安靜的靠近我、殺了我。”

“……你是說,陰影的腐化嗎?”

“是啊。我們法師行走于道途之上,不可能永遠避開陰影,終有一日會被陰影淹沒、變得瘋狂。但與其到了那時,被失敗者的殘念感染腐化而變成另一個人,像那群老頭子一樣丑陋而扭曲的活著,我寧可就此死去。”

白色鬃毛的獅子看向羅素,緩緩開口:“你的憤怒比我更為純粹,你定能比我走的更遠、腐化的更晚。當我忘記我為何而怒的時候,回來殺了我。”

羅素陷入了沉默。他從那言語之中體會到了真摯而淡淡的悲傷。

于是他緩緩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