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深灰色的天穹,而不遠處則是一座宛如陀螺般的浮空島。
上方的高樓沐浴在陽光之下,雪山與大片綠色的原野令人一眼看去便是心曠神怡。
而在浮空島下方的陰影中,密密麻麻隱藏著的建筑物,則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陰森感。
如同陌生人悄無聲息站在毛玻璃的窗外般……哪怕只是在無意間掃上一眼,就會立刻給人以如冬日湖底般的深寒感。
“今天可真是個大晴天啊。”
但是,坐在羅素對面的那個男人卻吸著鮮榨橙汁,如此自來熟的感慨道:“沒下雨真是太好了。”
“是啊。”
羅素輕聲應和著,轉過頭來。
按常識來說,這的的確確是晴天。
沒有暴風雨、沒有臺風、沒有暴雪,也沒有那厚重的烏云自天邊垂落、宛如障壁般蓋住天穹……
……但是,或許是錯覺。
羅素總感覺,天空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仿佛曾在哪里見過,更為明亮的……不是灰白色、也不是昏黃色,而是湛藍色的無云天空。
——但那應該是幻覺吧。
誰都知道天空的本色就是灰色。
從古至今,這個世界從未有過湛藍色的天空。
“雖說……我是第一次坐頭等艙,”羅素緊盯著桌對面的那人,頭上金色的貓耳不安的跳動了一下,身后的尾巴高高揚起、左右緩慢搖晃著,“但一般來說,天恩集團會將頭等艙室的票,賣給完全不認識的兩個人嗎?”
那人頭上則立著一對白色、毛茸茸的犬科生物的耳朵,發量健康到嚇人的程度——那白色的長發,甚至長到把他的尾巴隱藏在其中。
他的臉上,有著仿佛刀疤般的蝕刻紋路。
那紋路自上而下穿過他的左眼,從眉毛穿到下巴。途中路過的左眼,也早已被替換成了冰冷的、給人以精美鉆石感覺的義眼。
光是被那單只義眼注視著,就會感覺到脊背冰涼。
那男人并沒有回應羅素的質問,而是笑瞇瞇的反問道:“小朋友,你一個人嗎?”
“這話未免太失禮了,閣下。雖然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我已經研究生畢業兩年了。”
羅素沒好氣的應道:“只是因為靈親的問題,顯得有些臉嫩。正如同……您的塊頭也這么大。”
每個人出生不久,在開始說話后開始產生的“靈親化”,有輕有重、各不相同。
羅素見過全身長毛、如同直立起來的棕熊一般的重度靈親化個體,除了能說話、穿著衣服之外,和熊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也見過只長了一對貓耳,甚至連尾巴都沒有的極輕度靈親化個體。
至于羅素自己,有著沙丘貓種特有的反射神經和柔軟的軀體,體重比正常人要低、彈跳力、平衡力和爆發力更強。他的耳朵比起其他的貓類靈親更大,聽力也更強。
他是相當少有的“全正面表征個體”。也就是說,他沒有從自己的靈親中繼承到任何負面特質。
……如果矮不算負面特征的話。
假如算耳朵的高度,羅素面前這家伙得接近一米九了。而羅素不算耳朵就只有一米六五。
這家伙哪怕只是坐在羅素對面,就讓羅素清晰的察覺到了一種非常強烈的壓迫感。
“靈親不見得會影響身高,這是經典的偽科學。比如說我的靈親是薩摩耶,就品種來說,只是中型犬而已。”
薩摩耶先生咬著吸管隨口說道:“比如說,我還認識一頭駝鹿。他的身高也的確挺高,但也就一米八。可要說是靈親,駝鹿可是體型最大的鹿科動物。不說那個……你有著很漂亮的淺金色頭發,你的靈親是什么品種的貓?”
“我和我媽媽都是沙丘貓。據說是一種很小的貓……不過我也沒見過就是了。”
羅素沒精打采的應道:“但也可能是遺傳問題,畢竟我媽媽比我還要再矮一點……”
“只是看你的樣貌,就知道你母親肯定是個美人。”
青年由衷的贊嘆道。
羅素也知道,自己無意間透露了一些個人情報。
但是沒辦法。
雖然這頭“薩摩耶”一直在微笑著,但羅素的靈性直覺不斷告訴他,眼前這個人非常危險。
羅素的心臟怦怦直跳、撞擊著他的胸腔,他的耳朵直直豎起、無比緊張、毛發微微炸開,甚至有些胃疼。
——他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人。
那些影視劇中,欠了高利貸的家伙坐在地下幫派頭目面前時……大概就是這種感受吧。
坐立難安。
羅素本能的試圖將自己的一部分不那么重要的資訊說出來。
就像是小時候犯了錯,在懷疑自己可能被發現的時候、就會突然變得健談。會主動、自愿的承認一些不那么重要錯誤,試圖分散對方的注意力。
根據靈親學,這是以小型動物為靈親的人類常見的一種本能。
如同小獸會在呲牙的首領面前翻滾過來、袒露肚皮,試圖證明自己的無害和馴服一般。
“你媽媽不陪你一起來嗎?”
這個透露著危險氣息的男人如此盤問道。
這想必是盤問吧。羅素這樣想。
“她死了。”
一邊想著,羅素一邊輕聲答道:“她的葬禮剛結束不久。
“我還記得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就連攥緊拳頭,都會感覺到空虛與無力……在那之后,每天晚上我都會夢到她。雖然在醒來后不久就會忘記夢的內容,但每次醒來時的枕巾都會有些發濕。”
羅素那沒有戴皮手套的右手,下意識的碰了一下胸口的項鏈。
那是一枚六邊形的吊墜,里面存放著母親的個人芯片。
雖然經由葬禮流程,芯片里存放的數據已經被銷毀……但這留下的完整芯片,也是一種留給親人的紀念品。
而這個存放芯片的水晶吊墜,同時也是母親留給羅素的最后一件禮物。
“抱歉……那你的父親呢?”
對面的男人耐心的繼續詢問道。
羅素愈發的感受到了危險。
這種深入隱私的詢問,已經逐漸脫離了“旅行途中的閑聊”的程度。
按照一般人的情商來說,既然羅素只提了母親,那顯然就是不想談父親的意思吧?
但羅素卻是面不改色。
他有不少和危險人士接觸的經驗。
如同他小時候,母親還沒有下班的時候,他就孤身一人放學回到了家。
進門后,羅素才察覺到家中進了盜賊,而且對方還沒有離開。
羅素清晰的意識到——在這時他反而要保持鎮定與放松,不能因為恐懼而慌亂。
他保持著演技,保持自己的天真與無害。第一時間給朋友打了聯絡電話,和朋友聯系上后,在“出去打球吧”的借口下,從容的離開家門。
他并沒有迫不及待的離開,也沒有在出門后飛奔著逃跑。而是哼著歌,磨嘰了一會才緩緩動身。
如今面臨的危機,想必也正是如此。
“那個男人啊,早就遠走高飛了。”
羅素嗤笑一聲,表露出一種不屑與不易察覺的憎恨。
但實際上,他對那個男人并沒有什么感情。
沒有愛,也沒有恨。仿佛只是一個與自己沒有什么關系的路人。羅素并沒有“自己擁有一個父親”這樣的意識。
“在我幾乎還不記事的時候,他就離開了——帶著家里的全部財產。和我與母親不一樣,據說那男人的靈親是鷹。想必他注定是要遠走高飛的。
“我們之前生活在崇光島,那邊不像是幸福島有上下城區。大量工作交由人工智能處理,能讓人活的體面些的活計可不好找。母親費盡全力才能供養我,讓我上學。這二十多年來,那個男人甚至連一分錢都沒有匯回來過,所有的消息都是只讀不回。甚至在母親病死后,我給他發了母親葬禮的地點,他也沒有理會我。
“你知道嗎,先生?我頭一次知道,人死之后會變得很重。而在那之后,又會變得很輕。火葬場不會把全部的骨灰都交給你。只有象征性的那么一捧……骨灰盒大概只有這么大。”
羅素比劃著,語氣淡然中滲透著些許悲傷與自嘲:“他們就連遺體告別儀式的時間,都只給了我一分鐘。因為前來告別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甚至請不起賽博教會的神父來完成儀式。幸好我在學校的時候打過一些零工。不然就連存放那么輕、那么小的盒子的集體墓地都買不起。如果不能第一時間付起錢,就只能選擇‘環保套餐’——也就是直接把骨灰撒到海里。”
這并不完全是演技。
那是貨真價實的悲傷,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
只是羅素其實并沒有那么無助——他比自己話中所描述的那個孩子要堅強的多。
畢竟如果不夠堅強的話,他不可能在崇光島那種環境下堅持讀完大學。
但他從小時候就習慣于恰當的“賣慘”。或者說,以適當的程度展示自己的傷疤與缺點,在不至于被人看輕的前提下、盡量消弭他人的敵對意識。
就像是假裝自己很乖,來蹭蹭路人騙取食物的流浪貓。
說來也怪……或許是因為專注于表演、或許是對方對自己放下了某種歹心,羅素感覺那種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感,逐漸消散了。
或許,我也不完全是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
羅素想。
盡管只是一種用于自保的社交手段。
但把這些事說出來,的確也讓他好受了一些。
“聽我的,”對面青年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一些,“等找到那男人,記得給他一槍。拋妻棄子,應當給他些教訓。”
“算了吧。”
羅素搖搖頭:“我不想去找他。”
“即使他讓你生活的如此困難?”
“他的確是個混賬。但我不能和他一樣,變成一個混蛋。”
羅素輕聲說道:“母親說過,我要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
——這是實話。
母親的確如此說過,羅素也是發自內心的這樣想的。
“……什么才算‘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能夠讓人發自內心的欽佩……的吧?”
羅素沉默了一瞬,不是很確定的說道:“至少也不能讓人憎恨。”
聞言,有一頭白色長發的青年沉默了些許。
“那可太難了。”
青年輕聲說道:“比成為‘總公司’的董事,還要更難。”
說罷,他放棄了這個話題,再度露出了那毫不專業,只能讓人不寒而栗的蹩腳微笑:“既然如此,你怎么買得起頭等艙的空艇票的?”
“母親在臨死前,才告訴我……我在幸福島有一個舅舅。”
羅素一側的嘴角微微上揚,語氣平靜:“一個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過的舅舅。母親讓我搬到幸福島來生活……這頭等艙的票,也是我舅舅給我買的。我跟你說,這票可貴了,如果換成我的生活費,能讓我過上五六年頓頓有肉的日子。
“但也很可惜,我實在沒有買行李箱的錢了。好在我也沒有什么東西需要搬運,上學時的書包就足夠了,甚至還挺寬松。這倒是讓我省了托運的錢。”
“你舅舅是在……?”
“天恩集團。他是‘總公司’的人,聽那意思應該是高層。”
羅素如此說道。
這自然也是他故意透露的情報。
一方面是為了取得對方的善意和信任,另一方面也是一種無聲的威脅。
“天恩集團啊……那可是大企業。”
身材高大的白發青年低聲感嘆著。
他思索了一會,若無其事的將一個小盒子遞給了羅素:“你是個好孩子……
“但好孩子在幸福島,可更得多加小心。”
“聽起來,幸福島和崇光島也差不了多少。”
羅素嘟噥著,隨手將盒子打開。
下一刻,他感覺到自己耳尖的毛直接就炸開了。
心臟幾乎停跳。
指尖接觸的瞬間,他就意識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