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身子一顫,幾以為是聽錯,不由瞪大了眼:“三十萬兩?”
“對,三十萬兩”葉青矜持一笑,神色篤定,又淡淡說了一句:“不過這三十萬,不是捐送,而是田資。”
陸明再無法維持淡定,他是個穩沉持重的官,多少鄉紳在面前都是局促,見著葉青這樣狂言,臉上掠過一絲不快
但陸明畢竟城府甚深,端坐著,將這不快神態收回,不動聲色說著:“解元公說笑了,就算是向官府買田的資費,也要出的起現銀,平壽縣十五萬人,一年農糧商稅收不過七萬兩,大半都要解交郡州,你葉家一家有這樣多現銀?
“你葉家就算賣光了田莊產業也不過這個數吧,看不出解元公還是一個毀家紓難之士。”
這話就有了點怒意,他對葉青在這種時說笑大感失望,心中冷笑:“就算我家郡望大族,營生遍及兩州,總資產不過百萬。”
“這葉家積蓄再厚不過是縣域小族,說的好聽些是耕讀世家,說得寒磣些就是鄉下土財主,能有十萬兩現銀子已是頂天,就這數目還是考慮到葉家酒坊最近崛起郡內,有著油水可榨……”
“縣尊大概覺得我妄言了罷”葉青身子一傾,正容說著:“大人,您這就小瞧了我,我堂堂一州解元,豈會這樣輕狂,到您面前放這妄言?”
“我就算是解元,可是得罪了您,只怕我的家族也難以在這平壽縣有著安生的衣食,您認為我會這樣不智?”
陸明聽了,卻是一怔,微微一欠身:“是我莽浪了,解元公,請說。”
“要在往年,葉家是沒有這樣多現銀,但最近酒業擴張,郡中不少熱心士族卻跑來參股,我家就想,這生意最忌吃著獨食,就出賣了股權,在這三天就賣出二十五股了”葉青侃侃則談。
陸明臉色一凝,原本閃過的不快已消失,這事還沒有聽說過,就問著:“買者何人,多少銀子一股?”
“本縣是周家,郡內是李家、錢家、張家、何家……每股作價一萬兩,每家都有幾股”葉青淡淡的說著,把一萬五千兩變成一萬兩,但就是這價格,這幾個名字,頓時使陸明滲出了冷汗來。
二十五股,每股一萬兩,就有著二十五萬兩。
這些家族都只能算是縣級大戶,單獨一個,陸明都不在意,但聯合起來,別說是陸明,就是太守也不敢隨意妄動,葉家有這樣多家族參股,力量頓時起了質變。
想到這里,陸明就立刻去了些小心思,心里有些恍然。
不過對于“熱心士族”鬼話,他是半分不信——沒親眼見到偌大利潤哪個會掏真金白銀?
聽說這酒法是葉青自古籍中啟發,而后作為家傳之秘,不想賺到了這樣多利潤,真讓人羨慕。
看來葉家是要在葉青這代擴張了,并且這是在自己治下,涉及朝廷對土地控制,以及憑績考核的重要一項……
注視著葉青,陸明的語氣不由慎肅起來:“解元公意欲要哪一塊?既問縣里買地,那肯定是官地。”
“價值三十萬兩的官地,城東那塊整地你想也別想,別的好地都相對分割,但也算是成片的三倍價,可賣給你六千畝,合上你家七千畝,總有著一萬三千畝。”
頓了頓,陸明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卻是越過了萬畝紅線,貴家紅宅家格怕是要提升了”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葉青心中微微一曬,毫不意外。
萬畝是什么概念?
單論一年畝息,這世道法于涉天氣、地氣,使田畝作物效益、質量都得提升,可就單純產量而言遠不如前世機耕、肥料、雜交,休養輪耕。
一畝良田平均能有4石大米就不錯了,也就是40斗,或者說400斤,官方合價是4兩銀子。
“萬畝,就是四萬兩銀子。”
但葉青不可能一個人種萬畝,還是要租出去,五五收租,折二萬兩銀子,或許還多些,因可以去外縣兌錢,操作打點與人工消耗,能有個二萬二千兩。
這點錢不算多,要二十五年才能回本,回報率低得讓人發指,卻抵不過在普遍的風調雨順情形下,無需擔憂工匠衰退,商業風波,種種稅費與明暗打點,這是子孫流傳的資源泉流,挺過二十五年,一代人時間,就夯實了基業。
這相當于是長線基礎投資,大成本大回報不足為奇,更值得看重的是人口,萬畝田需要上千成年男丁耕種,按中口之家,一戶五口兩男丁來算,就是五百多農戶,三千人口,再以此基礎,幾乎能支撐起一倍的人口。
“萬畝,就是將六千人。”這實際上就突破了了五千口的家格。
而葉家本來就有三千畝地,族人與家生子合計三千人,已算是深厚的紅宅世家,在這基礎上再增六千,相當于再造兩個葉家,就意味著有極大空缺、選擇、實踐機會等著葉家這代人,必能鍛煉出許多精英,吸引許多外來人才,而成為中興的一代。
對于家格來說,相對浮在外表的利潤,人的附集才是質的突變
事實上,若非亂世弓馬勛業,大多數郡望世家都是自這萬畝突變開啟,無論陸明還是葉青都飽讀史書,對此都很清楚,僥幸想著欺騙、誤導,都是不可能。
葉青也不屑為此
這思量的片刻,就有婢女上來換了茶水,姿態柔順而美麗,卻沒有引得兩人留意半分。
陸明也不急著催促,慢慢端起喝了一口,神情似笑非笑,饒有興致注視著思索中的葉青,等待他的回答。
所幸他沒等多久。
“明府大人,后學從無意欺瞞,要的就是突破這萬畝。”葉青正色望向陸明,看出他沒有生氣,也不敢拿捏什么,直接揭露謎底:“但要的不是良田,而是我家北處南廉山五里內的萬畝貧田。”
“等等……解元不會以為,這萬畝能轉化成良田吧?”陸明神情微變,放下茶杯,目光看著葉青。
想了想,出于某種考量,陸明還是好意解釋:“這可不是尋常開辟山田,縣志玉牒也供秀才以上查閱,當知五百年來,眼紅這塊小平原,不信邪的不少,但買下這萬畝貧田改造,熟耕、水利、道法……最后所有嘗試都是失敗,方得這惡地之名,氣有正邪,地有善惡,只要地下靈脈不移,什么嘗試都是白費,反面消耗了家族元氣。”
“多謝大人提醒,可我這不是種田……我自是很清楚,這南廉山五里內的萬畝貧田,五百年內不知有多少人試著改善,結果都失敗了,我何德何能,能使之變成良田?”
“但是您也知道,我家釀酒原材料是山薯,雖不花一文,但山里哪有這樣多野山薯可挖?”
“種在平原上,加以照料,畝產量可增三倍,南廉山五里內都是荒蕪,也只能種這些了,還請縣尊體諒”
“等等”陸明伸手攔著,心中有道明光閃過,卻一時捕捉不及,皺著眉凝思:“我知這是你家新酒原料,種著山薯確實不需要肥沃的土地,也支持不起太多人口,但這不就得不償失了么?”
田業的意義就在于穩定形成豐收,并且繁衍人口,花費重金,種點山薯,虛而不實的萬畝,卻只得這些?
陸明雖沒有明說這個意思,但相信葉青能聽得出來。
葉青慢慢喝了口茶,心下一沉吟,大劫轉化福地是絕密,但隱去這實質目地,要尋合理根由的話,也不是無可解釋。
必須是堂堂正正之言,方可打動之
想了下就頜首:“此田疲乏,純粹山薯支撐不起人口,但也意味著產出,意味著大地上根基。”
又稍作解釋:“山薯作釀酒原料,萬畝已經足以支持酒業擴張到全郡,甚至一州之用,這就是集氣,工業……工坊的效果,不同于農事可以慢慢積累,酒業是驟然暴發,我家人才勢力都不足以支撐,是以賣出小半股分來統合同業,其中關鍵的不在于我家有多少人口,而在于我家能驅動多少人力,這時就足以彌補萬畝人氣。”
陸明笑了笑,不置可否,其實不用解釋他也聽得懂,這種仗著一時之勢、一時之技,試圖繞道來突破家格的做法,在他這層次多有看見,但沒幾個僥幸成功,重則反噬而家破,輕則打回原形,下場都不太好。
葉青目光鄭重,面不改色:“當然,或有人認為何必買這田自己種,直接出資收購山薯,豈不是更方便而有利周轉?但說實在,葉青不以為這酒坊技術能壟斷多久,而在品牌、銷售面與各家一齊共拓的情形下,就必須盡力獨自拓展生產面,為此投三十萬兩,萬畝田產量足以對全郡山薯形成價格壟斷,對全州也有龍頭議價優勢,這就保障了酒坊在失去壟斷后的繼續發展。”
陸明神色已嚴肅起來,這聽起來有一定可行性,能保證延續,就至少能將失敗風險降低大半。
葉青瞧得分明,心里暗笑,自己所言借鑒了地球時產業鏈對上下游的滲透習慣——越往下游就越是普及,衍生出巨大的利潤效益,而越往產業上游就越是基礎,可能會產品利薄,卻蘊藏著巨大的社會能量。
但是從根本上說,還是忽悠,三十萬兩銀子買這荒地來種山薯,連他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