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城,唐時叫沔州城,大興年間曾毀于戰火,本朝立國次年,巡撫陸之愷便下令重新修繕…”
“百年發展,如今城垣周長已達八百丈,東西南北,分設朝宗、鳳山、南紀、朝元四門…”
田員外一路介紹,很是熱情。
李衍和沙里飛也頗有興致,不時詢問一些風土人情,畢竟這個碼頭,江湖上也是很有名。
因為商貿發達,所以即便已過了晌午,城門口還是排起長長隊伍,既有往來客商,也有周邊百姓,騾馬嘶鳴,人聲鼎沸。
守城的士兵仔細排查,很是小心。
田員外見狀,搖頭解釋道:“因西南戰亂,入城也繁瑣了些,諸位稍安勿躁。”
李衍倒也不急,斜眼一瞥,望向了城門口貼著的懸賞告示。
這一瞧,不得了。
懸賞告示密密麻麻,至少有幾十個。
“好家伙!”
沙里飛樂道:“不愧是漢陽,可夠熱鬧的。”
李衍也點頭贊同。
江湖道上,游走黑白之間的坑蒙拐騙,混綠林的更是殺人越貨,觸犯朝廷律法,簡直是稀松平常。
但不是什么案子,都能被通緝。
能上去的,沒一個簡單貨色。
李衍瞇著眼睛仔細打量,很快就瞧出蹊蹺。
上榜的案子,主要分三類。
一是劫掠商船,在長江上犯下血案,什么“混江龍”“夜里鬼”,聽名號就是水上悍匪。
二是詐騙,這里商貿繁榮,各種騙子也奇多,蜂麻燕雀都有,而且大部分只有名號,并未畫出具體人像。
三便是一些獨行客,有的是盜竊官商家宅,有的則是當街殺人,性質惡劣,甚至還有兩個采花大盜。
李衍看得嘖嘖搖頭。
外人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從這滿墻通緝告示,他就能看得出來,這漢陽城,各種勢力混雜,人一多,規矩自然也就亂。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終于輪到他們。
本來李衍這一行人頗為扎眼,是重點搜查對象,但當他取出黑色道牒,并且還亮出都尉司給的通行文書后,立刻沒了麻煩。
守城的旗官,甚至一臉討好,問是否需要派人幫他們領路。
畢竟,無論是代表玄門正教的黑色道牒,還是都尉司文書,都可請調當地衙門派人協助。
李衍自然連聲推辭。
眾人進入城中,腳下皆是青石板路,一條大街寬闊,兩側店鋪林立,屋宇錯落有致。
或許是大宣立朝后重新建城的原因,再加上商貿發達,這里的店鋪大多門臉寬敞,招牌高懸,大門敞開著,店內貨物堆積如山。
綾羅綢緞、瓷器古玩、筆墨紙硯……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沿街各種茶館食肆更是不少。
“三鮮豆皮喲,餡料十足哇!”
“面窩,面窩,香得很嘞!”
“歡喜坨嘞,甜而不膩喲!”
“桂花糖——發糕!”
李衍等人晌午就沒吃飯,一聽頓時餓得慌。
田員外是個人精,見狀微笑道:“諸位,府上已備了酒宴,給諸位接風洗塵,在下新建的宅子,再過兩條街就到了。”
就在這時,前方忽然一陣喧嘩。
“嘿,快看,有熱鬧瞧了!”
“是誰,賤三爺又幫人平事了!”
人流涌動,竟很快堵塞了街道。
田員外見狀,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對著幾人笑道:“漢陽民風就是這,愛看熱鬧,見不得哪里有事。”
沙里飛則問道:“這賤三爺是誰?”
田員外摸了摸胡子,“此人算是個市井豪杰吧,本姓健,因排行老三,被人叫‘賤三爺’。”
“原本家中也算豪富,年少便文武雙全,后來家道中落,淪落江湖,入了哥老會,喜好幫人打抱不平,身手人脈也了得,在漢陽城頗有俠名。”
說話間,眾人已行至跟前。
李衍等人皆騎著高頭大馬,因此即便人群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里面情況也看得清清楚楚。
只見一座酒樓外,兩幫人正在對峙。
一幫人站在酒館臺階上,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個個橫眉豎眼,氣勢十足。
為首者,乃是一名獨眼老頭,衣著華貴,手上把玩著核桃,面色陰沉。
而在他們對面,酒館外街道上,則站著兩人。
其中一人身著粗布武士袍,抱著雙臂,站沒站樣,長了頗有喜感的八字眉,嘴里還吊著根蘆葦,一幅吊兒郎當的模樣。
在他身旁,則站名跛腿年輕人,衣著破舊,滿臉苦澀,看著臺階上的眾人,眼中滿是畏懼。
“賤三爺。”
那獨眼漢子微微拱手,明顯壓著火氣,冷聲道:“都是江湖同道,一件小事,就來堵我門,有點不地道吧?”
叼著細蘆葦桿的,明顯就是“賤三爺”。
只見他八字眉一挑,戲謔道:“王瞎子,你還有臉說‘地道’二字,況且這批老酒,對你來說是小事,但對別人卻是身家性命。”
“拿了東西還不給錢,這才叫‘不地道’!”
獨眼男子淡淡道:“怎么沒給錢,白紙黑字立下的字據,有本事到衙門告去。”
“賤三爺”打趣道:“真要到衙門?你那手段瞞得了別人,可瞞不過我,用了蟲汁‘隱字法’,用些黃酒一擦就沒了。”
“朝廷對字據作假查得緊,再說你能嘴硬,你手下這些個臭魚爛蝦,有幾個扛得住大刑?”
獨眼男子面色一僵,也升起火氣,“少廢話,你想怎么辦?”
“賤三爺”攤手道:“既然我都上門了,還能怎么辦,自然是按江湖規矩辦,文的武的盡管來,若是弄不服我,不僅得把酒錢結了,打人的醫藥費也不能少!”
“好!”
獨眼男子哼了一聲,左右打量,瞧見門聯,頓時冷笑道:“我這對聯只有上聯,能對出者免去酒錢,掛了許久,也沒人能給出下聯。”
“聽說你念過幾天書,不如試試?”
“我呸!”
“賤三爺”笑罵道:“問津書院可是在附近,文脈鼎盛,一個破對聯哪能難住別人。但誰都知道你這花樣,無論對的好壞,一律不能行,騙人上門喝酒,下作的很!”
“但既然你說了,也就讓你心服。”
“好!”
“賤三爺給他點厲害瞧瞧!”
周圍人群頓時起哄。
李衍幾人抬頭望去,只見上聯寫著“白蛟渡江,頭頂一輪紅日”。
田員外低聲道:“這小子是白蛟幫的,故意放出此聯,懂行的不想招惹,上當的都是外地人。”
而場中,賤三爺也是瞧了一眼,眉毛一挑,開口道:“聽好了,‘烏龍臥壁,身披萬顆金星’,怎么樣?”
那獨眼漢子正要否認,賤三爺便不耐煩道:“別跟我玩陰的,若覺得不行,就跟我到問津書院請人評理。”
獨眼漢子哼了一聲,又瞧著賤三爺身旁坡腳年輕人,冷笑道:“跛腿雞,跳簸箕,簸箕蓋住跛腿雞。”
賤三爺啐了一口,說道:“獨眼龍,打燈籠,燈籠照著獨眼龍。”
人群外,沙里飛樂了,“這漢陽江湖道,就是玩的花,不比拳腳,反倒玩起了對子。”
“拳腳也比不過啊。”
李衍搖頭笑道:“你看那賤三腳下。”
沙里飛一看,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卻見那賤三吊兒郎當站著,但腳下磚石已出現一片裂縫,分明是用了高深的暗勁功夫,以此來警告對方。
這是不想撕破臉,大打出手。
果然,那獨眼漢子也已瞧到,臉色變得難看,卻依舊嘴硬道:“給錢!別讓這喪門星堵在門口,影響生意。”
說罷哼了一聲,轉身進入酒樓。
很快,店掌柜就拿著幾張銀票跑了出來,一把塞進賤三爺手中,抱拳討好道:“三爺,您海量,咱們還要開門做生意呢。”
“好!”
“好!”
周圍百姓又是不斷叫好。
這家店的名聲早臭了,雖說上當的都是外地客商,但他們也都看不慣。
賤三爺笑著搖頭道:“開門生意,按你們這種做法,遲早得黃,還壞了我漢陽名聲。”
話雖如此,卻也沒再糾纏,將銀票盡數塞入那跛腳年輕人手中。
年輕人滿臉驚喜,手忙腳亂,就要從中抽出一半,卻被賤三爺推了過去,“些許小事,不用。”
“三爺,這…”
年輕人是個不善言辭的,頓時不知所措。
“欸”
賤三爺眨了眨眼,“聽說你爹還留了一壇老酒,你若過意不去…”
年輕人連忙道:“我讓拙妻炒兩菜,三爺請隨我來。”
“哈哈哈,好。”
賤三爺哈哈一笑,摟著年輕人肩膀,便闊步離開。
“嘖嘖,是條好漢。”
沙里飛眼睛一亮,“改日上門結交一番。”
田員外則沉思了一下,“這賤三爺,喜好幫窮人打抱不平,在城惹了不少人,但人脈同樣廣,諸位想打聽江湖上的事,都能找他。”
說話間,人群已經散開。
李衍等人繼續前行,繞過兩條街,眼前頓時出現一條風景別致的街道。
小河從中穿過,兩側建有木欄,沿街全是高宅大院,綠木成蔭,夕陽照耀下,顯得頗為寧靜。
穿過兩戶人家,便到了田員外家。
這田員外說的還明顯謙虛了。
他這宅子,墻體都是由大塊條石砌成。
看模樣,是將徽派建筑風格與荊楚建筑特色巧妙融合,粉墻瓦黛、馬頭墻改建在正門之上,像守護宅院的神獸一樣,稱之為獸頭墻。
硬山頂、翹檐、檐額有彩繪,極其精致。
王道玄此時也拿出羅盤,看了幾眼,撫須道:“此地坐北朝南,門前玉帶環繞,明顯是有高手布局,風水應該是沒問題。”
“誰說不是呢。”
田員外搖頭道:“也請來幾個人看過,都說沒問題,但家里人接連生病,就連在下晚上睡覺,也莫名覺得胸悶。”
“出門這段時日,才睡得安寧,肯定是哪里有問題!”
“道長莫急,咱們先安頓下來,隨后慢慢看。”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大宅門口。
門外早已有家丁護院等待,忙里忙外,將大小箱子,搬進給李衍等人準備好的院子。
進入宅子,更能看出其富貴。
前廳、中堂、后宅,布局分明,還有自家小花園和一座書樓,就連地下磚石,都請人做了磚雕,細節處都透漏著精美。
當然,依舊沒看出什么。
李衍捏動法訣,深深吸了口氣,頓時對著王道玄微微搖頭,表示沒有發現。
這種情況早在眾人預料之中。
若能輕易看出,這田員外豈會請不到人。
富貴人家,酒宴自然也不一般。
菜式是本地楚菜,刀工精細,講究火候。
有清蒸武昌魚,僅佐蔥姜,旺火烹制,魚肉鮮嫩細膩,入口即化…
有排骨藕湯,瓦罐慢燉,湯色濃郁如琥珀…
有黃陂三鮮,沔陽三蒸,都是本地名菜。
至于酒水,則是“木蘭玉液”,按田員外說法,乃是花木蘭將軍替父從軍,征戰十二載榮歸故里。
朝廷為其表功,將原先的黃陂貢酒“盤龍糟坊”改名為為“木蘭玉液”。
入口醇厚綿柔,酒香撲鼻。
田員外作陪,眾人酒肉俱歡。
沙里飛喝的有些微醺,忍不住看了看周圍,開口道:“田員外,別怪老沙我嘴多,您這宅子這么大,人氣可不怎么旺啊。”
田員外嘆了口氣,示意家丁離開,這才開口道:“也不怕諸位笑話,我田家原本也算大族,但父親去世后,因為生意上的事,兄弟間鬧得不歡。”
“在下還有個親弟,住在漢口那邊,幾次與我為難,如今已形同陌路,連過年都不往來。”
“倒是還有兩子,但長子在問津書院讀書,常年與同窗四處游山玩水,眼見著已到成家之時,卻躲在外面不回來。”
“這二兒子,更是氣人,自小喜歡佛理,更是一言不吭,進廟當了和尚,把他娘氣得一病不起。”
“唯獨女兒時常上門看望,但畢竟已經嫁人,哪能常伴左右,這偌大的宅子…”
“唉,老夫空有家財萬貫,卻依舊這般模樣,也不知造了什么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
幾人連忙安慰,這田員外唉聲嘆氣,多喝了幾杯,沒一會兒便醉了過去。
至于李衍等人,則在仆人帶領下回到小院,洗漱一番,各自回房休息。
李衍雖說有些疲憊,但存神后,又精神了許多,索性點起蠟燭,取出一本冊子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