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知了一個勁兒地叫喚著,在這炎熱的夏季里,更是給人的心頭憑添了一絲煩躁。
雪見站在過堂前,透過楹柱看著里面的人們。
她都在這里站了兩個時辰了,白嫩的皮膚上是晶瑩的汗珠,而那藏青色的裙襦已經被汗水打濕,貼在身上,看著極其不順整,不過雪見也在乎不了那么多了。
一個丫鬟模樣打扮的人穿過了西墻壁的序廊,手里面端著茶碗,就往堂里進。等到她再度出來的時候,看了看站在炎炎烈日下的雪見,有點于心不忍。
“七小姐,我看你還是別候在這兒了,太陽這么大,而老爺的客人一時半會不會走的。”
雪見虛弱地笑笑,道:“我不礙事,但是大伯這么忙,如果今天過了,可能又要尋不到他了。”
丫鬟小桃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好在這里做過多的停留,轉過身,就朝后堂走去。
才走了幾步,迎面而來一個身穿深衣柳眉的丫鬟,探著身子對小桃說道:“怎的,七小姐還站在那?”
小桃點點頭。
丫鬟柳葉嘖嘖感嘆著,“這七小姐真有毅力,明眼人都知道老爺夫人是在躲著她呢,她竟然還會這么堅持。”
小桃伸手掩住了柳葉的口,然后又回過頭看了看,遙遙的,雪見瘦弱的小身影還杵在過堂前,她再度無奈地搖了搖頭,“行了,這些事情不是咱們應該說的,還不趕緊做事情去。”
兩個丫鬟漸漸走遠了,她們口中的話雪見雖然沒有聽到,但是她何嘗不明白,大伯雖然忙也不至于七八天了,自己想見他一面都難。自打被他們趕出了祈府,雪見跟娘的日子就每況愈下,如今如果不是娘病重,雪見決不愿意來找他們。
自打穿越到這個身子上,已經過去三年了。當初那個小鬼差說得好好的,不但賜予她特異的能力,還拍胸脯保證讓她托身在一個天命的女孩身上,并且說很適合她前世醫大雙優生的身份。
可是事實的真相卻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爹爹被抓進了大牢,娘一身的病,又趕上了那么一群兇神惡煞的族人,欺負他們孤兒寡母不說,竟然還把她們母女趕出了皇甫家大院。
當時年幼的她孤立無援,只好跟病弱的娘住進了兩間簡陋的瓦房里,距離皇甫家大院不遠,也是皇甫家的一處房產。彼時大伯父皇甫密南下談生意,而大伯母就以長子要成親為由,讓雪見跟母親搬出西苑,住進了那兩間破瓦房。
收回思緒,雪見抬起頭,再度透過楹柱往堂里面望,頭重腳輕,突然眩暈了起來。模模糊糊間看到一個青衣男子朝自己走了過來,雪見一恍惚,竟然就朝那個人倒了下去。
雪見以為那個身穿青衣的男子是大伯,或者是堂哥,所以當她醒來后,只是急切地對身邊正照料她的小桃問道,“大伯人呢?”
雪見暗想,莫不是又錯過了?
小桃給雪見遞了溫熱的白水過來,慢慢地說道,“大老爺說等你醒了就去找他,他現在在書房。”
雪見一聽,隨即下地,趿拉上了藍布麻鞋,雖然頭還有點眩暈,但是也顧及不了那么多,推開門就朝書房走去。
皇甫家大院的布局雪見是熟悉的,雖然真正意義上她在這里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前部分是堂,禮遇貴客或者行吉兇大禮的地方,后邊有后堂,而后就是室,分東室跟西室,在東室跟西室的兩側就是東房還有西房,以及北苑,因為整個祁家大院是朝南向的。
而書房就在東室一邊的西房里。
穿過了西序廊,雪見就來到了書房跟前。隱隱從里面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雪見知道那是大伯母的聲音,一抹猶豫的神色閃過了她的臉頰,不過轉瞬即逝,她還是敲了敲那虛掩著的紅漆門欞。
應聲推門而入,雪見不意外地看到了大伯母也在里面,她低眉垂眼地朝大伯父大伯母都行了禮。
“雪見見過大伯父,大伯母。”雪見依舊低著身子,她可以看到大伯母暗紅色的繡花鞋,上面是呈祥的鳳鳥圖案,不過色彩過于鮮艷,本來精細的制作,卻給人一種惡俗的感覺。
斜睨著雪見的乖巧模樣,身穿墨綠色緞子裙襦的趙氏輕笑一聲,卻并不言語。
皇甫密抬起頭,看向了自己的侄女,思及剛才她暈倒在大堂前,挑眉問道,“雪見,你來了怎的一直站在堂前,你去你大伯母那里坐著等我就好。”
雪見一驚,她隱約著感覺自己前幾次來沒有見到大伯父,一定有什么蹊蹺,她扭過頭看了看大伯母趙氏,卻發現她的眼神正飄向了紅木茶幾上面的青花瓷茶碗。
“雪見知道大伯父繁忙,所以就在堂前候著了。”雪見避重就輕地說道。
皇甫密點點頭,而后就順理成章地說道:“雪見來找大伯父,有什么事情嗎?”
好一個明知故問,雪見知道,如若不是她中暑昏倒在堂前,而且被大伯父的朋友撞個正著,估計她此時還見不到大伯父。
“娘的病又重了,所以我來大伯這里拿些銀兩。”雪見并不點破大伯父的明知故問,只是不卑不亢地說出自己前來的目的,其實她也不想過多地浪費時間,娘還在臥榻上,她得趕快回去給娘煎藥熬湯。
趙氏冷哼一聲,隨即開口說道:“這個月的月錢月初就領走了,現在又來要。再說了,如果你娘病重,大可直接去皇甫家號下的藥鋪賒藥,來這里做什么?”
看著鞋尖上面的灰塵,雪見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道:“除了要用藥,娘還得吃一些補品,這樣子她的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所以,月錢不夠用。”
說罷,雪見咬著唇,把目光投向了大伯父。
皇甫密低頭喝茶,一副在考慮事情的模樣。而同時,趙氏更是不依不饒道:“你娘那個病秧子,都填進去多少藥了,如果那些藥都換做錢的話,那得多少銀子!是嫁入了皇甫家,也不能這么個吃藥法兒!還補品?知道什么人,什么命嗎?她有那命吃什么補品嗎?”
早就料到會有這么個難堪,雪見知道他們一定會為難自己,但是卻不想聽到,大伯母羞辱娘親的話,一直隱忍著的怒火在爆發的邊緣:“大伯母,什么人?什么命?是,我娘從小無依無靠,當然娘家的富貴比不上大伯母您,更比不上二伯母。但是現在你們都是皇甫家的媳婦,如果你要說我娘親的命不好,那豈不是也把你自己算了進去?”
趙氏一聽,臉一紅,剛才的洋洋得意變成了氣惱,“噌”地就站了起來,手指著雪見,氣呼呼地說道,“你這小蹄子,給了你臉,就發狂了,還真當自己是什么金枝玉葉了?竟然跟長輩這么說話,想來就是有娘教沒娘養的你!”
窗外轟隆隆地雷聲響了起來,夏日里面的雨總是來得很急。
好歹雪見是皇甫家的后代,聽到妻子口不遮掩,皇甫密咳了兩聲,打斷了妻子的話,對身邊的老管家說道:“阿忠,給七小姐拿一百個銅錢來。”
“一百個銅錢?”
“一百個銅錢?”
這一次,雪見竟然跟趙氏同時開口,她又看了看趙氏那張滿是怒氣跟皺紋的臉,在心里面冷笑了下,繼續說道:“大伯父,一百個銅錢不夠。”
輪到趙氏吃驚了,她本來還嫌棄拿多了,誰曾想到雪見這個丫頭的胃口這么大,一時間怒得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皇甫密的表情也有點尷尬,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臉上有不耐煩的神色,道:“雪見,你要給你娘親買什么?每個月的月錢才五百,這次給你一百,夠你們母女花了。”
一道驚雷閃過了書房,然后仿佛盤旋在那一般,久久不愿離去。有沒有關好的窗欞,咣咣地砸著門框。
“大伯,三堂哥去一次柳紅院,會花上不止五百個銅錢。”
因為暴雨的即將來臨,室內突然暗了下來。小桃挑了蠟燭進來,依次放在了書房的茶幾跟書桌上。頓時,溫暖的桔光照亮了整個書房,但是卻驅走不了雪見心中的寒冷。
也正是因為才剛書房突然暗了下去,雪見沒有看到大伯跟大伯母的臉,不過她想象得到,那定然會十分難看。而他們此時的沉默,也正是代表,雪見贏了。
等到如瀑般的大雨下了起來的時候,雪見已經懷揣著五百個銅錢離開了皇甫大院。她的背影有點單薄,不過腳步卻十分沉穩。
雖然心中有滿足,但是有更多的酸澀淤積在胸中,化不開。是嗬,她們母女倆要五百個銅錢都這么難,這次要成功了,日后呢?
雪見還沒走到瓦房,就遠遠地看到了門口有一抹瘦弱的身影,她的眼睛一濕潤,連忙摸了摸臉上的雨水,快跑幾步朝那抹身影跑去。
“娘!你怎么出來了?外邊雨大風寒,你小心再著涼了!”
“我沒事,雪見,你怎的沒有穿戴蓑笠?”微娘咳嗽了兩聲,看著女兒的身上都被雨水打濕了,心疼不已,她連忙抓著女兒的手,想要拉她進屋子去。
雪見一愣,因為她觸及到娘親那雙枯瘦的手指后,發現一股異常的炙熱感襲來,她驚呼一聲:“娘,你站在這里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