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夜深人靜,秋蟲也叫得累了,芷蘅院內悄無聲息,多數婢仆已各自回房歇息,前院只留了三兩盞燈籠,偶爾照見有值夜的婆子仆婦身影在走廊或院樹間晃動幾下。雪兒從廚房出來,雙手端著一只鎏金紅木圓托盤,上面一只閃著玉潤光澤的青花湯盅,蓋得嚴實,里面,是她精心熬制了兩個時辰的天麻魚頭湯,另外一只扁平描銀花白瓷碟子上,是六只精巧可愛、皮薄餡靚、熱騰騰胖乎乎的新鮮掐絲包。
看似簡單,卻也動了一番心思:王爺勤于政務,頗費腦力,魚頭湯最能補鈣補腦,晚飯聽說他沒吃到什么主食,熱乎乎的白面肉包,正好填他早已空虛的肚子!
雪兒當然會做更好更精致的美食,來日方長,一次次來,為王爺著想,精心調理他的身子,慢慢的,王爺會知道她的好!
內院稍微比前院光線好,媽媽們多留了幾盞燈籠亮著。
繞過繁密的紫色三角梅花叢,走上平坦的磨石小路,路邊是一簇簇盛放的各色菊花,清雅芳香充溢于空氣中,雪兒閉眼猛吸了一口氣,凝眸望向前面亮著燈光的書房,步伐輕悄靈敏,不疾不緩。
廊下擺了一張藤椅,一名侍衛抱臂坐在那里,垂頭打盹,雪兒屏聲提氣,功力不錯,走到近前,他竟然沒有察覺。
正待要開口,身后發出一個聲音,把雪兒嚇了一跳。
“請問姑娘是誰?”陳規出言相詢,雪兒繞過那叢紫色花叢,出現在菊花小徑上,他就看見她了。當時他隱身在樹叢間,想著門口的馬正會攔著,不料那家伙竟似毫無察覺,不得已他走了出來。
王爺交待過晚些時有人來送宵夜,他一度以為會是王妃會親自送來,按說理該如此,王妃占了那么大個便宜,應當獻點殷勤,討好一下王爺吧?
昨日他“有幸”見著了前院廳堂中王妃怒打王爺,當時他和馬正在廳外站著,趕緊躲了起來,怕王爺難堪。今日外出辦事,幾名貼身侍衛見王爺不在近邊,忍不住偷偷拿這事開玩笑,結果還是被王爺聽見了,滿臉紅透,緊閉了薄唇,怒視他們,似要發脾氣,荊風趕緊說:打是親,罵是愛,哪家夫妻不打架?越打卻越親,王妃若不覺得王爺是她親近的人,必不敢打的,難道她不怕王爺回打她么?她怎么承受得了?
王爺聽了這話,隱忍了羞怒,卻仍放話說:以后誰再敢提這事,本王把他丟下濟河喂魚!
陳規打量著雪兒,雪兒也看著陳規。
“你是王爺跟前侍衛吧?你叫什么名字?”
“安王殿下跟前四品帶刀侍衛陳規,請問姑娘是——”
陳規有些受不了雪兒,這丫頭目光倨傲,憑什么這么拽!聽到帶刀這倆字她還瞄了一眼他腰胯處斜掛著的那把刀。哼!好好瞧著吧,不是什么尋常的鐵刀銅刀,是金刀!
雪兒臉上現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沖陳規福了一福:
“原來是陳侍衛,得罪了!我是雪兒,王妃娘娘身邊貼身的侍女!”
雪兒本來看不起眼前這個侍衛,一聽說人家是個四品的位階,不免暗自吃驚:她這輩子的老爹犯事前也才是從三品的官兒啊,這人看去不過二十歲左右,現在就四品了,那以后……總之還是不要隨便得罪的好!
陳規不喜歡雪兒的態度,前據后恭,連帶著對王妃也沒了好感,暗想:有其主必有其仆,貼身的丫頭這么勢利,王妃估計就不是個賢惠仁德的!
馬正早在他們開始問答的時候就醒了,在一旁瞪眼看著,此時也和陳規一樣懷了不喜的心思,伸手去接雪兒拿著的托盤。
“姑娘把這個交給我吧,待我送進去給王爺!”
雪兒輕輕一旋一躲,人就轉到了馬正身后,站在書房門前,一伸手就能推開房門。
陳規和馬正都吃了一驚,禁不住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這丫頭好敏捷的身手!若是她有害王爺的心思,此時便可以直撞入內,根本已不在他二人控制范圍!
雪兒笑吟吟地說道:“雪兒奉王妃娘娘之命,一定要將點心送到王爺面前,不敢假二位之手!”
陳規忙伸手阻止她:“請等等!雪兒姑娘有所不知:王爺深夜閱覽文書,不喜人冒然干擾,還是讓我們先通報一聲,姑娘再進去如何?”
雪兒想想也該是這樣,冒然進去,只怕會讓王爺對自己有不好的印象。
便說道:“那么有勞陳侍衛!”
話音剛落,房門自己開了,安王站在那里,掃了他們一眼,淡淡說道:
“你二人退下,雪兒進來吧!”
陳規馬正諾諾而退,雪兒端了點心盤子進入書房。
許是早就餓了,雪兒將東西放下,安王拿起銀箸夾了一個包子便吃,雪兒柔聲說:
“王爺先喝口湯吧,溫熱正好合適,涼了就不好喝了!”
安王看了雪兒一眼,嘗了口湯,點頭:“這湯很好,是王妃做的嗎?”
雪兒垂首笑了笑:“是王妃娘娘親手做的,雪兒只是在旁幫了下手!”
說完抬眼看向安王,與安王投過來的目光撞了一下,安王便知道這些吃食其實不關王妃什么事。
但是這湯香濃醇厚,這點心肥美筋道,卻是非常合他胃口,他吃得舒服,一點也沒有剩下。
雪兒看著安王將最后一個包子吃完,臉上現出甜美的笑容。
“王爺愛吃,明晚雪兒還幫著王妃娘娘做好送來!”
安王點頭:“王妃沒親自來,她……可是回房歇了?”
“是,琴棋書畫接了王妃娘娘回房去了!”雪兒說。
“辛苦了,你下去吧。告訴王妃,本王今夜要看很多文書,就歇在書房,讓她不必等,早些睡了吧!”
安王說得一本正經,其實他心里清楚,從今早上的情形看來,已不太敢和明珠同床共眠,萬一把持不住,泄了精元,真就得前功盡棄。師父說了,倘若貪歡,雖不至危及性命,但一種隱疾就此相隨,直至生命終結,而那隱疾發作時的痛楚,是常人難以忍受的。
雪兒拿了托盤,福一福身子,緩步走到門口,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轉身來,剛要開口——
“這是什么湯?就只做了這些?還有多余的嗎?”安王先問了這一句。
雪兒楞住了:他難道沒吃飽?
垂眸作答:“這是魚頭湯,只熬得一盅,王爺深夜用功,很費腦力,這湯能滋補腦髓。那些點心倒是還有些,在蒸籠里熱著呢!”
“好!你去吧!”
安王撇開雪兒過度火熱的眼神,看向門口。
被他這么一打斷,雪兒原想借故說出口的話就不好再說了,只好怏怏而回,想著明晚再來過!
安王望著雪兒離去的背影,不能不承認她的俏美迷人,明珠身邊竟然放著這樣一個人物?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有些女子出嫁時帶了貌美的婢女陪嫁,以防過了新婚期夫婿不再對自己寵愛有加之時,便將身邊婢女給了夫婿做通房,主仆齊心,牽住夫婿的心,不讓之有外心,再納外邊的女子為妾。
他不認為明珠會有這份心思,沖著她天不怕地不怕敢對他撒野的樣子看來,她并不很在意自己這個夫君,她原先愛的本就是慶王,而不是他,用不著竭力討他的歡心。況且早上明珠還言辭灼灼,大言不慚地宣稱她不與人共夫,不會屬意有妾室的男人。
照這樣說來,雪兒如此行徑,只能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宰相府在明珠不知情的情況下安排了雪兒,另一種是雪兒本身想背主攀高枝,勾引小姐的丈夫,意圖在既成事實之后,爭寵上位!
安王搖了搖頭,不喜歡這個推測,希望它僅僅是一個推測而已。
作為一名成熟男子,安王閱人無數,各色各樣的女人見過不少,像雪兒這樣多情大膽有心計的婢女,他身邊曾經有過很多個,心思一旦顯露,立即打發掉,非常決絕。
他是皇子,封有王位,地位高貴權勢顯赫,但作為男人他也期望擁有真情摯愛,身邊的女子不應單只愛他的權勢和地位。為了子嗣后代,從小他就知道將來會有妻有妾,即現在的王妃和側妃,他不想有太多妻妾,多則生亂,皇宮內院的殘酷爭斗他看夠了,不想自己家里也像那個樣子,而且他也沒有多余的情感可以均分給女人們,愛與不愛,全憑心去決定。
這么多年過去,他的心從來沒告訴他可以愛哪一個女人。
他身邊僅有一個林側妃,相伴三年,得到了他的寵,僅僅是寵,類似于親人間的那種溫情相依,親之惜之,任其頑劣,盡力包容。但那不是愛。男女間濃烈醇美、可生可死的愛情,他早年聽聞過,見識過,卻沒有經歷過,那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美好情感,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擁有。
愛情講機遇,他根本沒有那種機遇:每天簇擁在一大群侍衛中間,出入朝堂,深居院府,打理政務,還要日夜準備、隨時投入那不可預見的權勢之爭……
雪兒回到上房,向明珠交了差,明珠問她:“還有嗎?都給他送去完啦?怎么不想想王妃我呢?”
雪兒看看其他人不在旁邊,沒好氣:“還說,都不夠吃呢!”
明珠笑:“辛苦啦辛苦啦,以后再有這機會,多做點就是了,記得給我留一份!”
書房那邊,安王閑閑地翻著圖紙,對站在書案前左看右看的陳規和馬正說道:
“今天什么也沒剩,都吃光了!”
陳規說:“王妃做的不是甜食?”
安王面無表情:“讓你失望了,她大概和我一樣,不愛吃甜的!”
馬正說:“我看見點心了,那肯定不是甜的!”
“沒錯,是肉包子,鮮美著呢!”抬眼看他們一眼,終于忍不住笑罵:“你們吃慣了現成的,就這么懶?那雪兒說了,廚房蒸籠里現熱著好些呢!”
陳規馬正聽了,一個拉扯一個:
“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你輕功不比我好,還是我去,很快就回來!”
安王看著兩人拉上房門出去,笑了一笑,復又埋頭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