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84年的第二場雪落了下來，厚厚的鋪滿了大地，把古老的京城染成了白色的世界。
楊玉嬌低著頭從學校里出來，習慣性的右拐前往公交站，卻發現車站周圍擠了起碼兩百號人。
小丫頭心里立刻就開始打鼓，她最發愁的就是這種情況了。
平時大家坐公交車，還都是有秩序的排隊，人也沒有這么多，但是今天一下雪，騎自行車的少了，正常車次的公交車肯定不夠坐。
那咋辦？
擠唄！誰有本事誰上。
以前好幾次在擠公交車的過程中，楊玉嬌都被人喝罵“懂不懂規矩呀？剛從外地來的？”
大家都是使勁往上擠，你們怎么就看我不對勁呢？
也許對方不是有意鄙視楊玉嬌，也沒有多少惡意，只是被底層的壓抑空氣給憋得情緒暴躁而已，但是脾氣柔順的楊玉嬌卻總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么。
所以今天一看這種情況，楊玉嬌只猶豫了一秒鐘，就緊了緊書包的系帶，加快腳步踩著路邊的積雪小跑了起來。
她要冒雪跑回家去。
因為楊玉嬌的京城戶口還沒解決，所以楊玉民托了一位京大78級同學的關系，把楊玉嬌安排到了海甸這邊的一所中學就讀，距離中關村的家有六七公里遠，快步小跑也要近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的路程楊玉嬌倒是不怵頭，以前在老家上小學，也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而且以前楊玉嬌也經常不坐車走回去，還能省下車票錢。
但是最近老娘楊槐花給楊玉嬌下了命令，這段時間要幫著嫂子做飯，絕對不能讓嫂子累著了。
嫂子李悅五點半就會到家，那今天不坐車自己跑回去，豈不是又要“到家就吃現成的？”
像什么話嘛！哪有這么懶的小姑子？
不過楊玉嬌剛剛跑了兩步，就聽到后面響起了熟悉的喇叭聲。
“滴滴滴”
“玉嬌你往哪兒看呢？沒看見我啊！”
楊玉嬌這才回頭一看，發現嫂子李悅的車停在學校門口的左邊，她剛才習慣性的低頭出門右拐，竟然沒有看見。
“還看什么呢？趕緊上車。”
看到嫂子李悅在車里朝著自己揮手，楊玉嬌才蹭蹭蹭的跑過去開門上了車。
這一上車，才體會到有車一族在這種惡劣天氣下的愜意和優越，車外凍得鼻涕橫流，車內溫暖如春，完全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李悅作為鵬城七廠京津片的渠道負責人，又有著李野這層關系，在單位里的待遇肯定是一流的，
以前的那輛伏爾加已經轉給了王堅強，開的是一輛嶄新的桑塔納，在駕乘舒適性方面已經跟后世的轎車相差不大了。
楊玉嬌羨慕的道：“嫂子，你這車真好。”
李悅笑著道：“挺好是吧？以后下雨下雪就乖乖的在學校等著嫂子過來接你。”
“不行不行，”楊玉嬌趕緊搖著頭道：“嫂子你工作要緊，我不礙事的，下雨有雨傘，下雪有皮靴，娘說了，做人不能不知足。”
李悅扭頭看了看有些忐忑的楊玉嬌，倒是能理解她“知足”的心情。
就在幾年之前，她李悅何嘗不是跟以前的楊玉嬌一樣？
下雪有皮靴？你可拉倒吧！清水縣那邊下雪的時候大部分都是穿一種蒲草編制的鞋子，暖和實用，但跟靴子是沒法比的。
至于下雨有雨傘？家里有幾把雨傘？
小毛孩子能有塊不算臟的薄膜塑料布頂在頭上，就夠你顯擺了，很多人都是頂一條化肥袋子避雨。
所以驟然來到京城，受到哥哥、嫂子百般愛護的楊玉嬌，才會本能的有種受寵若驚的忐忑。
雪天路滑，桑塔納走的不快，不過眼看著往北走了不遠，李悅就往左拐直奔皂君廟的方向。
楊玉嬌眨眨眼有些詫異，然后就聽李悅說道：“今天你哥單位有接待活動，咱娘又要忙到晚上七點，咱倆不回家折騰了，去我弟那里蹭飯去。”
“啊？”
楊玉嬌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了？”李悅毫不見外的道：“我剛才打電話問過了，今晚上他那里吃火鍋，小慧她們也過去，不多咱們兩雙筷子。”
“哦”
楊玉嬌非常的羨慕李悅，結婚了也能隨時去弟弟家蹭飯，而且還蹭的理直氣壯。
在這個年代很多人的意識里，嫁出去的閨女別沒事兒就回娘家，更別說是回哥哥、兄弟家了。
桑塔納回到了皂君廟，正好看到李野和李大勇兩個人掄著大掃帚，跟幾個街坊鄰居一起掃雪。
這是京城胡同里的傳統，一旦下雪之后，在家的人都得出來掃雪，雖然沒人督促呼喊，但所有人都很自覺，再懶的漢子這會兒也得賣賣力氣。
看到李悅的車來了，李野停下手里的活兒，擺擺手示意她趕緊帶著楊玉嬌進去。
“小慧她們在里面備菜呢！伱們稍等一會兒，我們這就掃完了。”
“行，那我們去幫忙。”
李悅領著楊玉嬌就興沖沖的進門找裴文慧和文樂渝去了，雖然楊家人待她很好，但整天跟婆婆住在一起，怎么也不如跟閨蜜一起自在。
李悅感覺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這兩年和文樂渝、裴文慧一起坐在電視機前，享受著無限制的西瓜飲料，嘰嘰喳喳討論歡笑的日子。
而看到李悅回來了，幾位大媽就笑著道：“行了，小伙子你別掃了，趕緊回去吧！
姐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娘家人得好好伺候伺候，可不能讓她以為自己被娘家嫌棄。”
李野也笑著道：“不會，再說這也沒多少了，看幾位大叔大哥這掃雪的麻溜勁兒，最多也分分鐘的事兒。”
聽了李野夸獎的一位大叔，頓時自得的侃道：“嗨，你要說別的咱不敢說，但要說掃雪，那咱們京城人要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那年那誰來京城的時候，想去看看長城，但那時候剛下了大雪呀，你猜怎么著我當時就參加了那活動，那雪掃起來絕了”
京城侃爺就是侃爺，侃起來頭頭是道，而且不是瞎幾把侃。
聽這位大爺一說，十二年前燈塔那位總統訪華的時候，也不知是想“不到長城非好漢”呢，還是想看看京城鏟雪車的缺口有多大，他突然想看長城，
然后京城一夜之間就動員了八十萬人，從釣魚臺一路掃到了八達嶺。
據說第二天早上起來的那位愣了好久，等到回國之后，說出了“有如此動員能力的國家，我這輩子都別想打敗了”的話。
而李野身邊這位大叔，就是那八十萬人之中的一員，一樁事兒能吹一輩子。
反正李野聽了之后，是又驚訝又羨慕。
八十萬人的集體活動，參加一次可不就能吹一輩子嗎？
等李野掃完雪回到家里，木炭火鍋已經燒的紅紅火火了。
京城的天氣越來越冷，餐桌上的新鮮蔬菜也越來越少了。
84年的冬天，還沒有充足供應的大棚蔬菜，大部分百姓家的餐桌上都指望土豆、蘿卜、白菜這三條好漢來撐場面，再怎么變著花樣做也有吃膩的一天。
但如果割上幾斤牛羊肉，再搭配這三條好漢吃火鍋，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快點快點，不能讓姐姐餓肚子啊！必須要讓她感受到娘家的溫暖。”
“姐姐你別動手，今天你不能動手啊！以前是你給我們做飯吃，今天我們伺候伺候你”
裴文慧、文樂渝和傅依若嘰嘰喳喳的擺著調料餐具，不許姐姐李悅動手，果然讓她享受到了娘家的關懷和照顧。
只有楊玉嬌有些手足無措，特別是傅依若給她擺上一聽鵬城紅牛的時候，就更加局促了。
李悅拉了拉楊玉嬌的袖子，笑著道：“不用拘束，都是自己人，男的你就喊哥，女的你就喊姐。”
楊玉嬌這才靦腆的挨個喊哥、喊姐。
木炭火鍋開鍋很快，一桌子年輕人沒那么多講究，很快就開涮開吃。
幾碗牛羊肉下肚，就是楊玉嬌的一點拘謹也徹底沒有了，嘻嘻哈哈大家歡喜的不得了。
在皂君廟這個小院里，從來沒有什么破規矩，就講究一個無拘無束，要不然嫁出去的李悅怎么也喜歡回來蹭飯呢？
而且李悅吃嗨了之后，還指揮李野道：“等我走的時候把你調的那醬料也給我帶一罐啊！我回去給他們嘗嘗。”
李野指了指門口：“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喏，門口柜子上放著呢！”
楊玉嬌看了看“連吃帶拿”的嫂子，又看了看自己那快吃干凈的醬料碗，突然覺得如果這個傳統能通過嫂子流傳到自己家里，那就太完美了。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以后楊玉嬌也是要嫁人的，如果能跟李悅一樣隨時回到哥哥家，還隨時受到歡迎，那該是一種多么幸運的福氣。
而楊玉嬌沒注意到的是，桌上的另一位姑娘傅依若，也是跟她一樣一樣的眼神。
從小跟老娘在馬來寄人籬下的傅依若，對于親情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馬來的傅家，就是傅依若的姥姥家，也算是老娘傅桂茹的娘家，但老娘傅桂茹在傅家受到的待遇，可真是一言難盡。
而傅依若眼前的姐姐很好，哥哥很好，嫂子人也很好，所以她認為以后的遭遇，比老娘傅桂茹肯定要好上十倍，百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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