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清水縣街道上的花燈開始拆了。
這也代表著82年的春節徹底過完,廠礦企業的工人們,也該收斂起過節的懶散,打起精神投入到四個現代化的建設大業中去了。
李野左拐右拐,一邊躲避著拆管架的工人,一邊擰著眉頭往前走去。
這兩天凈是煩心事兒,搞得他很不爽。
先是繼母韓春梅買斷養老錢的事兒,比李野想象的,要發酵更快。
只是幾天的功夫,親戚朋友之間就傳遍了,很多人都笑話韓春梅和老李家。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當初60塊錢的彩禮就夠高了,現在竟然又打著滾兒的賣了一回,你是個金的嗎?
苦命的女子一通好哭,連班都不敢去上了,總感覺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耳朵里嗡嗡嗡全是蒼蠅在飛。
李野自以為得計,結果家里老爺子耷拉個臉跟陰天下雨似的,李開建更是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都是你小子惹出來的好事。
沃尼瑪。
一群后知后覺者,渾然不知李野是在給家里,解決未來的大麻煩。
李開建、李忠發的思維模式,還停留在長達三十年的“低貧富差距”時代,一個廠長,也不過比普通工人高幾十塊工資而已。
工人指著廠長的鼻子臭罵,也就那么回事兒。
但是80年之后,不患貧而患不均,一團和氣的親情理念,很快就要接受嚴酷的考驗。
韓老漢一家,連親外孫女吃頓早飯,都不舍得給,這種人到底什么德行,還用想嗎?
任李野說破大天去,李忠發、李開建也不相信其中的厲害,李野上輩子見過的那些癩皮狗,吸血能把親戚給吸干。
血濃于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你手里有了八百萬,親爹親媽來給你磕頭作揖、憶苦思甜,開口要你個十萬八萬.......
咋整?
到時候親弟弟往你跟前一跪,腦袋磕的邦邦響,你咋辦?
買斷,就要下狠手,這一次就要讓韓春梅徹底死了心,要不然等以后李家豪富起來,老韓家還指不定怎么折騰呢!
就韓春梅那個綿軟性子,就李開建那個金蟲上腦的老婆奴,李野還不整天給他們擦屁屁?
李野沒那功夫跟老韓家拉扯,他就攻韓春梅這一個點。
要不然前天晚上他就直接動手了。
照著韓曉旭那孫子一通拳腳,然后引動老韓家人動手群毆,直接打進醫院,兩家徹底結仇。
可那樣的話,韓春梅會像現在這樣,對老韓家充滿恨意嗎?
你已經把閨女賣了呀!
韓家再這么折騰,只要韓春梅不點頭,那都是白費功夫,李開建就是再疼愛這小媳婦兒,也不會干填窟窿的事兒。
老李家經過這么一鬧,也再不認這門親戚。
所以,韓春梅的心理轉變,才是關鍵。
李野看似是對付的韓老漢,其實......是在逼韓春梅。
當然,如果韓春梅能斷,現在受的這點苦痛不算什么,以后她自然明白自己修了幾輩子的福,才跟了李開建這個超級潛力股,給自己和倆女兒贏得了什么樣的生活。
如果韓春梅不能斷……她會更痛。
李野可不是圣母,散個千八百兒的鋼镚兒可以,動老李家的根基……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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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件煩心事兒,就是郝健和靳鵬了。
這倆貨帶著兩個小弟二狗和三水,年初三下的粵省,
初七的時候在羊城落腳之后,給李野發了一封平安電報,然后直到正月十九,都沒有一點消息。
李野本來以為,倆人的事兒都辦的差不多了,至少也應該按預定計劃有個人快回來了。
但昨天下午李野收到電報,那倆貨這十多天里竟然無頭蒼蠅般的毫無進展,無奈之下才不得不向李野緊急求援。
真是一對憨貨,不知道變通,不知道鉆營,連求援都能耽誤十天,也就是遇到了我,要不然早晚被人拍死在沙灘上。
李野在心里暗罵數遍,邁腿走進了清水縣郵電局。
看到李野進門,里面的職員就笑道:“李野你這可來的真勤啊!要不我們給你弄個編外員工的頭銜吧!”
李野前些天的時候,要么來寄稿子,要么拍電報,要么拿稿費,大家都認識他了。
也就是柯老師回來了,來往于京城的信件和郵包才轉交她手。
李野拿出一張電報稿遞過去,道:“今天發電報。”
電報員接過稿子,然后一愣:“你這是發電報?不是寄信?這么多字可不少錢啊!”
這時候,拍電報一個字要七分錢,三個字就買一斤大米,人家拍電報都變著法兒少寫,李野可好,跟寫信差不多。
李野確定道:“是發電報,發往羊城。”
“羊城?”電報員恍然記起了什么,問道:“昨天是有你的一封電報從羊城來的,伱這是又往羊城那邊投稿了?”
李野笑笑,道:“沒,一個筆友。”
“嚯,跟筆友發電報聊天?你可真夠急的。”
電報員笑了笑,拿著李野的電報稿子去發報了。
八十年代的“筆友”,就好比后世的第一批網友,那是真的時髦,而且浪底金沙,也真有大家閨秀,不像后世.......不是恐龍就是大坑。
但大家聊筆友基本上都是通過書信,用電報拍上百個字過去,還真是“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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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健和靳鵬很急。
倆人帶著一個“小弟”三水,蹲在羊城服裝批發市場的外面,看著進進出出的車輛和商販,就好似看著一批批行走的RMB,從自己眼前匆匆溜走。
“鵬哥,這可咋辦啊!要不然我們換個地方試試吧!這么大一個粵省,又不是只有這里有服裝批發。”
“你懂個蛋,這里是省會,大蓋帽管事兒的地方都干不成,去別的地兒,還嫌讓人坑的不夠啊?”
“我就是說說......三個臭皮匠.......我也是著急.......”
郝健瞥了一眼三水,吐出一口煙圈兒,默不作聲。
三水是年前才入伙的,有股子闖勁兒,但比起靳鵬差遠了,說他腦筋缺根弦是委屈了他,但在如今羊城這種環境里,他那點兒腦子根本不頂用。
四個人初到羊城的時候,也是摩拳擦掌信心滿滿,以為三五七天就能弄一大批好貨,發上火車就能回清水縣賺大錢了。
但是現實卻給他們好好的上了一課。
東南西北中,發財到粵東。
這句話流傳全國,還要過幾年,
82年初的羊城,還遠沒有后來的那么開放,羊城的幾個服裝批發市場才開業一年多,經商條件還遠遠的談不上李野所形容的寬松、開明。
整個八十年代初期,服裝百貨,在神州大地其實都是賣方市場,只要販賣出粵省,幾百公里就有不小的利潤。
所以郝健拿著錢過來買貨,還指望人家高接遠送?
甭想了,他得跟一幫粵省本地土著搶,人家早幾年就開始在周邊省份販賣了,郝健等人過來是虎口奪食。
北方人叫南方人“南蠻子”,南方人喊北方人“北侉子”,地域性極強的商人圈子,外人根本擠不進去。
批發市場內的鐵皮屋看似簡陋,但很多都是有工廠后臺的代理商,人家都有各自的關系網,什么惠洲幫之類的地域性團體,排外性極強。
像郝健、靳鵬這種不定期上門的雞毛販子,人家根本看不上眼,就算郝健軟磨硬泡,人家報出的價格也是零售價,欺人太甚。
那些愿意跟郝健他們搭話的店鋪,就魚龍混雜水深得很了,郝健連續接觸了幾家,交了近千塊的學費,才恍然醒悟趕緊止損,
要不然兩萬塊的本錢,這會兒說不定已經打著旋兒飄走了。
而且郝健也不是沒頭腦亂撞的人,他仔細捋了一遍販貨流程,發現就算他們撞大運湊齊了貨,往回運輸又是個大問題。
因為他們的介紹信不行。
他們的介紹信是清水縣糧食部門給開的,言辭模糊,大抵是來羊城采買物資。
先不說這會兒鐵路托運有多緊張,沒關系排隊都不知道排到什么時候,
就你糧食部門的介紹信,托運幾包行李,托運大米、花生、果仁啥的也就算了,你托運幾千上萬件的大宗衣服?
騙鬼呢!真當鐵佬大眼里能揉沙子不成?誰愿意擔這個責任?
但要是不托運,指望四個人打起包袱扛著趕火車,哪能扛兩萬塊錢的貨?
郝健在東山省城見到的潮汕人,就是肩挑手提的大包袱,百八十件衣服百貨的串貨郎。
一件掙好幾塊,一兩個月倒騰一次,也能完成原始積累。
但兩萬塊錢的貨,忒不現實。
你說搞汽運?
克拉接駁刀吧,先不說人家運輸隊接不接單,
就這年頭的國道都有大段大段的泥巴路,兩千多公里的路程啥事兒都有,
你要拉一車機械啥的也就算了,你拉服裝這種生活物資.......一趴窩估計都用不了過夜。
83年為啥嚴達,82年的車匪路霸了解一下。
郝健使出各種路數,希望服裝市場內的批發商,幫自己解決運輸的問題,哪怕貨物的價格高點他也認了。
結果有個耍詐不成的壞種,竟然把他們給舉報了,說他們是空手套白狼的詐騙犯,
得虧郝健等人住著正規旅社,手里有公章介紹信,市場管理部門也沒那些閑工夫,才沒有讓他們體會一把鐵窗淚的滋味。
這要是再過幾年,暫住證流行起來的年月,可就有的受嘍!
但不管怎么說,82年初的倒爺,真的好難啊!
“哥、鵬哥,電報來啦,家里的電報來啦!”
一個瘦溜溜的年輕人,遠遠的從馬路對面跑來,身手利落的躲過街上的汽車,翻過護欄一口氣跑到了靳鵬等人身邊。
這是二狗,跟靳鵬和三水一樣,都是清水縣里閑得蛋疼的待業青年,揣著發財夢跟郝健等人闖蕩江湖來的。
昨天給家里李野發了電報,今天郝健就讓二狗在旅社等消息,自己和靳鵬繼續蹲在這里等機會。
這會兒電報來了,兩人都是霍然站起,滿懷期待。
到了此刻,他們也只能聽取李野這個大股東的意見了。
畢竟李野當初說了,生意上的事兒,他說了算。
現在是走、是留,就看他的吧!
二狗把電報紙遞給靳鵬,靳鵬沒接,努了努嘴,示意他交給郝健。
這幾天他也覺出來了,在某些事兒上,郝健比他略勝一籌,而且人家郝健,也是第二大股東不是?
嗯,主要是文化程度有些差異,兩人雖然都是初中生,但郝健畢竟是能鉆研報紙的人,在文字理解能力方面,要比靳鵬強。
但就是這個吹噓能從報紙上看出國家大事的人,這次拿著李野的電報紙,也是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到最后連連嘆氣。
靳鵬氣的罵道:“你嘆個屁的氣啊!上面到底說啥?”
郝健砸吧砸吧嘴,道:“他罵了我們一頓。”
靳鵬眨眨眼,問:“然后呢?沒了?”
郝健道:“有,他讓我們去找本地人幫忙。”
靳鵬一喜,都:“找誰幫忙?”
郝健搖頭:“不知道,他讓我們自己去找。”
“我......”
靳鵬一把搶過電報紙,連續看了兩遍,只看懂了其中的一句。
“最好是能找到一個不甘心屈服于命運的人,能事半功倍。”
靳鵬茫然的問:“啥叫不甘心屈服于命運的人?”
郝健點上一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有些陶醉的道:“像我這樣的人。”
“..........”
靳鵬和二狗、三水都傻了。
良久之后,靳鵬嘖了一聲,一張臉幾乎歪成了中風患者。
“那可費勁了,像你這么難看的,可真不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