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六十章 新血 (上)

第六十章新血(上)

“就十五畝。”畢竟是大宅門里出來的,即便在家族中不怎么受待見,但也沒覺得十五畝的土地有多大誘惑力,況且眼下市面上雖然可供轉手的田產不多,面積也比較零散,但靠近運河兩岸天字號水田,每畝不過才五貫舊錢,折合新錢兩貫半,年青人隨便在城里找一份事情做,差不多兩三個月的工錢就能買上一畝,何必為了還不知道在什么位置的十五畝良田擠破了腦袋,。

“哎呀,我的韓大人。”見到自家上司那滿臉不屑的模樣,副知事唐濤急得直跺腳,“您可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不知道賺錢有多難,咱揚州城里的各行各業報酬是高,可架不住花錢也快啊,甭說十五畝良田,即便是最下等的山田,十五畝也夠很多人不吃不喝攢兩、三年了,況且在大總管的公文里頭,這十五畝只是開了個頭,以后每多立一級戰功,就又能多賺兩畝。”

“可不是么,屬下就是身子骨不成,否則屬下都想著去投筆從戎了。”書辦覃不如搬著三張桑木軟弓,從二人身邊快跑過,“咱們淮安軍,什么時候打過敗仗,只要不倒霉催的死在戰場上,幾場仗打下來怎么著還不得撈它個十級八級的功勞,。”

這句話,才說到這正點子上,不是揚州城的百姓們突然就被十五畝地的好處晃花了眼睛,而是收獲和風險,實在大得不成比例,所以年青人們才爭先恐后來報名投軍,以期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立身之資。

“這,他奶奶的,這,啊呸。”一瞬間想清楚了里邊的所有彎彎繞,韓建弘不覺大失所望,然而轉念一想,自己當年奉命投軍之時,所報的心思恐怕也沒多光明,于是乎,已經涌到嘴邊的斥責話就再也說不出口,化作一口吐沫,憤憤地吐在了地上。

說話間,覃不如等人已經在院兒內支開了攤子,開始記錄應募者的姓名、籍貫、住址,然后分頭領到一邊去做最基本的身體測試。

這些都屬于兵局的日常工作,所以他們每個人都做得無比熟練,根本不用韓建弘這個上司插手,就將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

眾前來投軍的少年們,則排著隊去做下蹲,舉重,投擲,開弓以及其他基本測試,順利通過者,就興高采烈,好像關撲得中一般,而那些測試不合格者,而垂頭喪氣,仿佛整個人生都瞬間變得昏暗無光,(注1)

兵科知事韓建弘在旁邊看了,免不得又緊皺起了眉頭,總想找機會說幾句大義凜然的話,告訴前來投軍的少年們,當兵打仗并非兒戲,每個人都應該做好隨時為國獻身的準備,卻又唯恐對眾人的打擊過重,導致兵科又恢復先前那種門可羅雀的凄涼景象,一時間,直憋得臉色黑,頭皮紫,嘴唇顫抖來顫抖去,卻最終一個字都沒能說得出來。

正憋得之時,專門負責接送他上下班的家丁韓九十五又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將嘴巴貼在他耳邊,低聲匯報,“大人,侄少爺來了,在大門口等著拜見您。”

“哪個侄兒少爺,你說清楚點兒。”韓建弘聞聽,臉色更是黑得厲害,皺了下眉頭,低聲吩咐。

“是,是長房大爺膝下的老二,當年托您的關系進的講武堂一期。”家丁韓九十五不愧為貼心狗腿子,毫不遲疑地給出最恰當答案。

“讓他進來,有話就在院子里說便是,沒看我現在正忙著么。”又皺了下眉頭,聲音里透出十足的不耐煩。

并非他這個做叔叔的擺官兒架子,而是這幾年的經歷,實在令人心寒,當初若不是為了照顧族中子弟,他也不至于一頭撞到自家大總管的槍口上,丟了鹽政大使的肥差,但那些受過他好處的族人們呢,在他落魄時有誰上門來看望過他,有曾經誰過來陪著他喝幾杯悶酒,聽他說幾句牢騷話,一個個能跑多遠就多遠,好像他韓老六就是個衰神附體下賤貨,誰沾上誰就會倒八輩子邪霉一般。

現在好了,聽聞連胡大海這種牽扯進驚天大案的人都還有重見天日之機,親戚們就又來燒他倒霉老六的冷灶了,嘿,當韓某人是屬螃蟹的么,放下爪子就記不起一刻鐘之前的事情。

然而無論他高興不高興,該來的人還是會來,大約過來三分鐘左右,有名嘴巴上剛剛長了一圈絨毛的魁梧少年,跟在韓九十五身后從院子外擠了進來,離著老遠,就躬身施禮,“小侄青云,見過六叔。”

“這是兵科,不用施家禮。”韓建弘冷著臉側開身,然后舉手到右側額角,以標準的軍禮相還,“你也是當兵的人了,應該懂得規矩。”

“是。”韓青云立刻站直身體,端端正正地舉手敬禮,然后又迅堆起笑臉,低聲道“;六叔,好些日子沒見到您了,您看起來氣色比原先可是好多了。”

“那當然,你六叔我心寬體胖,能吃能睡。”韓建弘嘴角上翹,笑著回應,“有事情么,有事情就趕緊說,你也看到了,今天的情況有點兒特殊,這么多人前來投軍,我這個當兵科知事的,不能不把關口把得嚴一些。”

“是,六叔您做事向來認真,這點,連講武堂的教頭們提起來都佩服得很。”韓青云聞聽,立刻又笑著大拍自家叔叔的馬屁,然后將身體湊得更近一些,帶著幾分不甘心的味道補充:“其實侄兒今天來找您,主要是想跟您匯報一聲,侄兒今天從講武堂步科畢業了,即將補充進第二軍團二零六一團,任一營一連副,兼第三都的都頭,加御侮副尉職。”

“二軍團第六旅一團一營副百夫長。”韓建弘一瞬間,就將對方的話轉換成了自己所熟悉的說法,同時在臉上也涌出了幾分真誠的笑意,“不錯么,到底是天子門生,一畢業就做了副百夫長,六叔我當年向你這么大時,只能蹲在大都督身邊做個小小的參軍。”

“六,六叔”韓青云聞聽,忍不住咧了下嘴,低聲抱怨,“六叔又打趣我,我這個連副,怎么可能跟您老當年比。”

“怎么不能。”韓建弘驚訝地皺眉,旋即,又訕笑著搖頭,當年徐州左軍只有一千出頭戰兵,四千多輔兵,所以一個戰兵副百戶的位置,遠遠珍貴過于他這種無兵可帶的參謀,而現在,淮安軍光戰兵就高達十三四萬,一個小小的連副,前途當然就比不上能留在參謀本部,隨時都可以見到朱總管本人的高參了。

想明白了此節,他就推測出了自家侄兒今天前來的目的,于是乎,又笑著搖搖頭,低聲說道:“御侮副尉也不錯了,軍餉每月五貫呢,比我這個兵科知事都高了,況且你又是在徐達將軍的麾下,有的是仗打,好好干,咱們老韓家,今后就得看你了。”

“六叔。”韓青云急得直跺腳,他今天剛剛得知自己的去處,本想著找眼前這個當過鹽政大使的六叔走走門路,看看能不能給換個位置,哪怕不能進樞密院那種前途遠大的要地,至少也得想辦法活動進第一軍團,跟在朱總管身邊建功立業,誰料對方根本不肯出手,反倒接二連三拿場面話來搪塞敷衍。

“我說得是實話。”韓建弘知道自家侄兒的想法,干脆直接撂下了臉,“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憑什么別人就該去前線真刀真槍的拼命,而你就該留在后邊袖手旁觀,,況且你既然讀完講武堂,應該知道所謂搖搖扇子就破敵十萬這種事情,只會出現在戲文當中,根本不可能是現實,而事實上,從咱們大總管本人,到徐達、胡大海、吳良謀,誰今天的地位不是拿命換回來的,七大軍團都揮使,連同下面各旅的正副旅長,誰沒有親自拎刀上過前線,想憑著自己多讀了幾本書,就指揮動麾下的百戰老兵,狗屁,你沒點兒真本事,誰肯放心把命交到你手里頭,。”

情急之下,他說話的聲音稍微有點兒高,立刻把周圍許多剛剛通過選拔的輔兵給吸引了過來,大伙紛紛側起耳朵,一個個聽得目瞪口呆。

韓建弘自己,則是越說,思路越順暢,越說,嘴巴越是利索,“軍中是最不講人脈的地方,是騾子是馬,拉到前線遛遛就清楚了,生死關頭,大伙才不會看你是誰家的侄子,誰家的兒孫,你夠種,敢頂著箭雨往前沖,大伙自然肯把后背交給你,你沒見到敵人就先軟了腿兒,即便是逯魯曾的親孫子,大伙也照樣鳥不都鳥你,更甭指望大伙會聽你瞎雞(巴)指揮。”

“我知道你不服氣。”看著侄兒臉色窘得紫,頓了頓,他繼續大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們大伙,個個都藏著私心,沒關系,老子當年投奔大總管時,跟你們這群小兔崽子一樣,也想著撤退在前,沖鋒在后,也想著送死你去,立功我來,但既然當了大總管的兵,既然穿上了那身鎧甲,你早晚都會忘掉那些歪心思,你早晚都會記起來,自己是誰的種,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么而戰,然后你才會現,自己不枉來到這世上走一遭,此生不枉為七尺男兒。”

注1:關撲,古代賭博之一,類似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