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七十七章 黃雀 (下)

第七十七章黃雀(下)

“那蘇明哲做事向來謹慎,如果不是拿到了真憑實據.....”朱重八心中著急,一串大實話脫口而出。冰火中文隨即,便又快速閉上了嘴巴,愣愣地問道,“先生,先生的意思是,要小子諉過于,于.....”

“成大事者,豈能被小節所拘?”朱升長長吐了口氣,搖著頭打斷。

自家的主公其他方面都好,就是性子中,始終難以擺脫一股子江湖之氣。總想著一人做事一人當,卻不知道,只要你坐上了某個位子,便早已不是一個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可獨力承擔之事…

“此事乃胡惟庸與汪廣洋二人議定,具體執行者則是拱衛司主事揚畢。揚州那邊既然把幾個拱衛司的細作全給砍了,想必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朱重八訕訕地垂下眼皮,低聲補充。(注1)

淮安軍對外出售的火炮價格居高不下,淮安軍自身所裝備的火器,也遠比對外銷售的要精良。而和州軍這邊,在研制遠射程火炮方面,卻始終一籌莫展。所以迫不得已,他才采納了一個風險極大的下策,派人去揚州偷師。沒想到剛剛取得了一些眉目,就被淮安軍的內衛處連瓜帶蔓給抄了個干凈…

損失幾個細作不算什么大事,拱衛司已經步入正軌,很快就能重新把觸角伸進他們想去的地方。但如何給淮揚大總管府交待,卻令朱重八十分撓頭。憑心而論,以自家目前的實力,朱重八真的沒把握跟淮安軍一爭短長。哪怕是在淮安軍的主力大部分都被脫脫所吸引的情況下,留守后方的第四軍和毛貴所部滁州軍聯袂西進,依舊能給安慶帶來滅頂之災。

“那拱衛司主事楊希武曾經是你的貼身書佐吧?”朱升的語調,依舊沒有絲毫變化,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家與淮揚方面的實力對比一般。“從其平素行事風格上看,應該是個能忍辱負重的性子。亦分得明白緩急…”

“這......”朱重八愣了愣,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忍之色。

按照朱升的提議,拱衛司主事楊畢楊希武,就是自己拿給淮揚大總管府的交代。把他的人頭交給使者帶回去,就可以平息蘇明哲等人對自己窺探火器制造秘笈的憤怒。可楊畢向來對自己忠心耿耿,如果自己因為頂不住淮安軍的壓力,就將他拋出去做那只十字教所說的替罪羊,今后自己還有什么臉去面對麾下其他弟兄?

“楊畢這個名字取的不好,實在不好。畢者,網羅也。楊者,巨木也。畢之羅之,飛鳥皆盡…”見不得朱重八沒有決斷的模樣,朱升又輕輕橫了他一眼,非常平淡地補充。

“您老是說.....”朱重八的臉上,立刻陽光萬道。瞪著一雙丹鳳眼,手舞足蹈,“找一個跟楊畢長得差不多的家伙殺掉,把人頭給淮安軍的使者帶回去…然后讓楊畢改個名字,去別處先多幾天。待這場風波過去了,再慢慢補償他不遲…”

“嗯…正是…”孺子可教,朱升的老臉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如果你能拿出一些讓淮揚那邊動心的東西補償他們更好。畢竟兩家現在是盟友,而非仇敵。只要你這邊的存在對他們依舊有利,他們應該也不愿意擔上兄弟鬩墻的惡名…”

“嘶………”朱重八輕輕吸氣。

自己這邊能讓淮揚總管府動心的,恐怕就是糧食和鐵礦了。特別是后者,更是發動戰爭的必需物資。而淮安、揚州和高郵等地,偏偏都不產鐵。

但眼下淮安軍與和州軍之間的實力相差如此懸殊,自己還上趕著送鐵礦過去,不是唯恐死得太慢么?那淮揚的百工坊拿鐵礦煉成精鋼,打成兵器,剛好再提著殺上門來…

正猶豫間,耳畔卻又傳來了朱升那沙啞的問話聲,“以我軍如今之實力,能禁止兩地商販往來否”

“當然不能…”朱重八想都不想,非常干脆的回應。淮安軍那邊,固然需要和州、安慶一帶所產的糧食和生鐵,和州軍對淮安方面的依賴性卻更強。雖然自己在有了獨立的地盤之后,已經竭盡全力去建立各類作坊,甚至不惜厚著臉皮去淮安偷師學藝,但武器、鎧甲和各類攻城器械的產量和質量,依舊遠遠不如對方。遠遠滿足不了兵力擴張和發動對外戰爭的需求。

“王克柔、張士誠和郭子儀等人,能否聽從你的提議,減少向淮揚輸送各類物資?”朱升神秘地笑了笑,明知故問。

朱重八的臉色瞬間變得通紅,緊閉上嘴巴,無言以對。

答案很明顯,無論為了自家生存和擴張,還是為了獲取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奢侈之物,其他群雄都不會停止向淮揚運送糧食和生鐵。而自己,也沒任何勇氣,去提出一個共同針對淮揚的倡議。否則,恐怕頭天把書信送出去,第二天,上述幾家諸侯,就聯到安慶城下來…甚至自己的名義上司郭子興,都會立即大義滅親…

“唉…”知道朱重八此刻心里肯定不好受。朱升也不過分逼迫,輕輕嘆了口氣,閉目不語。

從實力對比上,朱重八與朱重九之間的差別,絲毫不比赤壁大戰前的劉備和曹操之間的差距小。在名氣和人望方面,此朱亦遠不如彼朱。但此朱卻知道禮賢下士,知道士大夫乃社稷之綱。知道復禮義、修仁德,以唐宋之法治天下。而彼朱那邊,卻是綱常失序,禮義無存,從百官到販夫走卒,人人有口皆言利.....

而先賢許衡曾云,“以權治國,不過當世;以利治國,不及三代;以德治國,長治久安。”(注2)

縱觀史冊,以利治國,數千年未聞其一。昔齊之管仲開女閭,重商賈,齊遂稱富。而管仲一死,桓公不久便命喪奸佞之手。齊軍出戰,亦再罕見勝跡。甚至有人在陣前廣拋財貨,亂其軍心。而齊將紛紛搶奪,置軍令于不顧。隨即一潰數百里....

如今朱重九走得比管仲更遠,可以預見,用不了多久,其治下必將禮樂崩陷,道德淪喪。宦者失其政,士者忘其學,耕者棄其田,權錢勾結,虎狼遍地。而無錢無勢者,百死卻無處訴其冤聲.....

越想,朱升的心情越是沉重。肩頭上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也是愈發的強烈。古圣所預見的那種人競相食的亂世就要到來了,其慘烈景象,甚至有可能會超過蒙元當年血洗江南。而作為繼承了往圣之學的儒者,自己必須要站出來,必須輔佐一個英雄,力挽天河,撥亂反正.....

下午的陽光從透過雕花玻璃窗,照進車廂內,在人臉上投下色彩斑斕的影子。隨著車輪的移動,窗外陽光忽明忽暗,人臉上的色彩也變幻不定。

在沉默中過好久,車廂中的寧靜,才被朱重八的嘆息聲再度打破,“唉………步亦步,趨亦趨,卻望其奔逸絕塵…”(注3)

“汝心已死乎?若死,則現在歸附,日后必不失齊、梁之位…”朱升終于抬起眼皮,雙目中露出兩道精光。

齊王韓信和梁王彭越,當年都是漢高祖麾下大將。在漢軍掃平天下的戰爭中,立下了不世之功。而那漢高祖,也如現在的朱重九一般,出身寒微卻氣度恢弘。但是在天下平定之后不久,齊王韓信就被降職為淮陰侯,雖然小心翼翼地閉門謝客多年,最后依舊難逃一死。而彭越,則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漢高祖派出軍隊襲擊并擒獲,最后誅了三族。

朱重八雖然是個赳赳武夫,肚子里墨水卻不比尋常書生少。聞聽此言,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抬起頭,從牙縫里回應道,“小子以尚父之禮事先生,先生何必辱小子?先生若有撥云見日之策,盡管說出來便是。小子定言聽計從…”

尚父之禮,乃周武王待姜子牙,齊桓公待管仲,項羽待范增。都是尊崇無比,一言九鼎。朱重八雖然勢力單薄,自打請得朱升出山相助以來,卻無時無刻拿后者當作一個睿智的長輩看待。所以朱升即便心里對他有多少不滿意的地方,也早被感動吞沒得無影無蹤了。

故而此刻聽朱元璋說出尚父兩個字,朱升的眼眶便開始發紅。沉吟半晌,低低地說道,“看你這急性子,老夫有說過不幫你么?只是此刻,我和州軍戰力,尚不及淮安軍十一。許多計謀,都無法施展而已。所以眼下你只能暫且隱忍,該服軟的之時,必須服軟。該拿好處給人家,就竭盡所有。一點點慢其心,惰其謀,讓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蒙元那邊。然后以安慶為基業,內修政治,外煉甲兵。以儒為本,以百工雜學為用。然后高筑墻,廣積糧,靜待天時之變。”

頓了頓,他又說道,“那朱重八重草民而輕士大夫,殊不知,其麾下文武,亦早為士大夫乎?生死之際,人皆以性命相托,顧不上起什么私心,當然其政令通暢,每出一策,從上到下皆全力執行。待其外部之患消失之后,那蘇、徐、胡、劉諸人,誰還肯與販夫走卒稱兄道弟?若真的如他所宣稱的那樣,人無高低貴賤,皆生而平等?那諸將舍死作戰又是為了誰?若販夫走卒亦可與百官坐而論道,那賢臣良將禪精竭慮又有何圖?故外患一緩,其內必亂。待其亂生,則是我和州軍問鼎天下之機…”

注1:楊畢,楊希武。后改名為揚憲。正史上最初是朱元璋的貼身書吏,深受信任。曾替朱元璋監督百官。后因為得罪了李善長,被李善長和胡惟庸聯手彈劾,論罪處死。

注2:許衡,元初大儒。就是給蒙元屠殺洗地,并提出夷狄入夏則夏的那個。

注3:出自莊子。是顏回對孔子的話,說自己這輩子都追不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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