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四十九章 較量 (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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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地方士紳并不可怕,他們手中的家丁再多,第四軍隨便派出一個營的輔兵去,也能迅速將其打得土崩瓦解。可怕的是那個劉基劉伯溫!此人手中的明理書院雖為‘私’學,卻吸引了許多在新政中郁郁不得志的讀書人慕名前去投奔,在揚州城內隱隱已經形成了一股勢力。而此人平素所結‘交’的,又多是施耐庵、羅貫中、陳基、葉德新這等大總管幕府內的高級文職。萬一其中一兩個被他拉了過去,對眼前局勢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幾乎出自本能,吳永淳就打算派出親衛,跟著逯老夫子去將下午秘密聚會的那群人一網打盡。然而,當看到老進士那氣急敗壞的模樣,他心里卻又猛地打了突。已經涌到嘴巴的話,被硬生生吞落于肚!

老夫子心志之脆弱,可是在整個淮安軍中都出了名的。若光是紙上談兵,或者沙盤推演,只要不動真章,恐怕連大都督本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可如果是各領一軍模擬實戰,根本不用吳永淳自己出馬,就連第四軍剛入職沒幾天的長史宋克,都能輕松將他拿下。所以盡管此老與大都督有翁婿之親,大都督卻從不讓他獨當一面。怕就怕的是此老關鍵時刻又‘亂’了心神,做出什么自己給自己挖坑的事情來!

“怎么,二十二,你還懷疑老夫會對大總管不利么?”見吳永淳將拔出來的腰刀又慢慢往回收,逯魯曾心里愈發著急,跺了跺腳,紅著眼睛追問。“老夫可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即便‘蒙’元那邊許下天大的好處,老夫又能享受得了幾日?”

“不是

!”吳永淳搖了搖頭,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您老不是害人之人。您老……”

正搜腸刮肚,琢磨著該如何讓老人家鎮定下來,從長計議的時候。‘門’外卻又傳來了一陣靴子踩在水里的聲音,“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緊跟著,他的親兵都頭吳四推‘門’而入,“報告指揮使!羅知府、施學政和劉山長,在城下求見!”

“什么?只有他們三個么?”吳二十二眉頭一跳,手掌又緊緊地握住了刀柄。

“你趕緊派人四下看看,周圍還有沒有伏兵跟著?”逯魯曾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亢奮,咬著牙越俎代庖。“如果他們帶著嘍啰來,剛好一網打盡!”

“就,就他們三個。還有,還有一個趕車的車夫!”親兵都頭吳四聽得滿頭霧水,想了想,低聲回應。“屬下怕他們淋壞了,已經自作主張讓他們在‘門’‘洞’里躲著了。指揮使如果不想見他們,屬下就跟他們說,您已經睡下了。讓他們明天早晨再來!”

“不用!”吳永淳笑了笑,輕輕放開刀柄,“你去請他們上來。再讓炊事班燒一大壺濃茶。雨這么大,別把他們三個讀書人淋出了‘毛’病!”

“這……”逯魯曾想了想,‘欲’言又止。劉基等人雨夜聯袂而至,肯定是別有所圖。但光憑著三個書生,卻不可能奈何得了吳永淳分毫。畢竟后者是跟著朱總管,一刀一槍殺到指揮使位置上的。近身相搏的話,甭說劉基等區區三個書生,再來三十個書生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正猶豫間,羅貫中、施耐庵和劉基三個,已經魚貫而入。見到逯魯曾也在場,先愣了愣,然后笑著打招呼,“吳指揮使,祿長史,深夜打擾,請恕我等冒昧。”

“不妨,不妨,剛好我在跟祿長史探討敵情。你們來了,說不定還能幫忙參詳參詳!”吳永淳沖三人拱了拱手,笑著回應。

“可是江灣那邊的戰局有變?”施耐庵聞聽,立刻接過話頭,毫不客氣地打聽。

羅本的表現,可比他這個老師沉穩了多。笑了笑,迅速攔住他的話頭,“恩師您別‘亂’猜。吳將軍乃百戰宿將,心中自有定奪。咱們三個連戰場都沒上過的人,胡‘亂’出主意,反而會幫倒忙!”

“那倒不妨

!”聽羅本主動撇清不會干涉軍務,吳二十二心中愈發懷疑逯魯曾先前的判斷,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反正還有參謀們呢!倒也不會因為一兩句話,就做出什么錯誤決定。三位這么晚了,找吳某有要緊事情么?還是聽到了什么‘亂’七八糟的風聲?!”

“的確有兩件事,需要跟你這個指揮使商量!”施耐庵‘性’子急,再度搶先回應,“今天下午,鄭掌柜、賀主事和胡帳房他們,找我師弟一起去商量。他們和其他二十余位揚州士紳,打算捐十萬貫銅錢,十萬石糧給大總管府,以助吳指揮使一臂之力!”

“啊——?”不光是吳永淳大吃了一驚,逯魯曾干脆就驚呼出聲。這可跟他得到的消息差得太遠了,簡直就是天上地下。萬一屬實的話,今后讓他這個老夫子如何在同僚們面前抬頭做人?

“第二件事情,是有關破敵之策。我師弟說,他有一計,可令敵軍不戰自‘亂’!”施耐庵根本沒留意到對方的反應,繼續急匆匆地補充。

“破敵之策?”逯魯曾的眉頭立刻又皺了起來,側著臉上下打量劉伯溫。是了,先拿出十萬貫錢和十萬石米糧來,麻痹吳二十二,令其失去戒心。然后再找機會與城外的敵軍里應外合。到頭來,這十萬貫錢和十萬石米,相當于在淮安軍的庫房里轉了一圈兒,就又回到了士紳們的手中。說不定還能賺回不少利息。這主意,打得也忒地高明!

還沒等他提醒吳永淳不要上當,后者卻已經笑著拱手,“如此,吳某就多謝揚州城的父老鄉親們了。有這多出來十萬貫錢和十萬石米,至少能讓吳某又招募萬余民壯。至于破敵之策,劉山長若是肯指教一二,吳某求之不得!”

說著話,又將身子轉向劉伯溫,長揖及地。

見吳永淳對自己如此禮敬,平素沒少沖大總管府上下翻白眼兒的劉基,忽然就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雙手抱拳還了個長揖,然后紅著臉道:“其實,其實劉某也是在紙上談兵。到底可不可行,還請指揮使仔細斟酌。”

“但說無妨!”吳永淳再度輕輕擺手,“劉山長不必客氣。我家大都督沒出征前,就曾經親口說過,可惜不能讓山長同行,隨時為其出謀劃策!”

這也是淮揚大總管府上下,始終對劉伯溫以禮相待的原因之一。連朱重九這個大總管,都對劉伯溫禮敬有加。非但不在乎此人吹冷風說怪話,還悄悄地示意商號從他自家的分紅里拿出一大筆錢來,資助對方開書院

。其他文武,就更不方便跟劉某人太較真兒了!況且劉伯溫平素只是喜歡對淮揚大總管府所頒布的各項政令吹‘毛’求疵,事實上,也沒做什么太過分的事情。

聞聽此言,劉伯溫臉‘色’更紅。訕訕地笑了笑,低聲道,“吳指揮使過譽了!大總管身邊,武有徐達、胡大海和吳將軍,文有陳參軍和章參軍,何須劉某再去添‘亂’?若不是眼下戰事緊,劉某心中實在忐忑。劉某甚至都不該冒昧給指揮使獻計,以免‘亂’了將軍的心神。”

“這是哪里話來!”見劉伯溫變得如此謙虛,吳永淳好不適應。趕緊擺了擺手,低聲打斷,“能得山長襄助,吳某求之不得!山長休要再客氣,有什么妙計,盡管當面賜教!”

“那,劉某就不客氣了!”劉伯溫原本就不是個拘束之人,雖然今天彎子轉得有些大,但既然對方沒將以往的行為當一回事,他自己就更不會求著別人糾纏不清。“劉某以為,指揮使如今最為難之處,便是手中兵少,需要守住的城池又太多。而敵軍卻傾巢而來,十倍余我,令人招架不及!”

“正是!”吳永淳點點頭,坦誠地回應。對方說得是事實,只要長著眼睛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沒有必要否認。

“而指揮使所為難的第二件事,便是消息傳遞不暢。非但揚州距離淮安有些遙遠,大總管那邊若是有什么變化,這邊未必能立刻得知。即便是江灣新城那邊,如今指揮使想要知道其安危詳情,恐怕也極為艱難!”劉伯溫清了清嗓子,話語變得愈發干脆利落。

“的確如此!”吳永淳看了一眼羅本,然后輕輕點頭。既然劉伯溫還以為大都督身在淮安,就說明羅本沒將淮安軍的機密透漏給他。那三人勾結起來,圖謀獻城的推斷便不成立。否則,此刻至少劉基應該知道,大都督五天前的夜里就已經揚帆去了膠州,至今沒返回任何消息。

“然指揮使可曾想到,您這里與淮安消息傳遞不便。董摶霄距離杭州更遠,消息往來更不及時?”劉伯溫的聲音陡然轉高,聽起來如同當頭‘棒’喝。

吳永淳立刻被點醒,沖著劉伯溫深施一禮,急切地問道:“山長的意思,可是讓吳某散布流言,‘亂’董賊軍心?!”

“這只是第一步!”劉伯溫點點頭,‘露’出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董賊只是一味地強攻江灣,對揚州城放任不理,行的應該是圍點打援之計

。所以將軍您完全可以對他的舉動置之不理,趁機派出細作,散布張士誠和王克柔兩位將軍攻入浙東的消息。董賊所部‘毛’葫蘆兵,多為當地士紳子弟及其名下的佃戶。聽到家鄉的警訊,肯定會心生退意。”

“第二步,指揮使則可以派出使節,進入方國珍的軍中,以厚禮賄賂他出工不出力。那方國珍乃海賊出身,向來沒什么大志。當年造反不過是為了受招安當官,如今幫著‘蒙’元入寇淮揚,也不過是圖個升官發財。指揮使拿些揚州特產的奇珍異寶給他,自然會令他懈怠。而董賊和方賊兩人之間,原本就彼此互不信任。一方消極避戰,而另外一方卻傷亡慘重,用不了幾天,就得生出嫌隙來!”

“善!”沒等吳永淳回應,逯魯曾已經在旁邊大聲喝彩。夸贊完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剛才還認定了獻計者圖謀不軌。不覺老臉微紅,目光左右躲閃。

“多謝祿長史夸贊!”劉伯溫輕輕拱了拱手,繼續侃侃而談,“劉某這里還有第三步。如果前兩步都進行得順利,董賊和方賊互相之間生了嫌隙。便不會再愿意與對方并肩而戰。屆時,指揮使只要帶一支‘精’兵殺出城去,直搗方國珍大營。那方國珍麾下擅長水戰,陸戰本非所長,倉促之間又沒有防備,定然會全軍大潰。方賊一潰,我淮安水師就能重新遮斷江面,令董賊的軍糧器械難以為繼。用不了多久,其必蹈方賊后塵!”

“善!此計甚善。多謝山長指點!若能破解眼前困局,末將一定會親筆寫信給大都督,為山長請功!”吳永淳聽得兩眼放光,躬身下去,大聲致謝。

逯魯曾在旁邊聽了,也只剩下了頻頻撫掌的份。先前對劉伯溫等人的指控,再也沒勇氣提起。如果后者真的準備圖謀不軌的話,至少應該打著協助防御的名義,趁機勸吳二十二接納一些士紳的家丁進入第四軍。而劉伯溫偏偏只字不提兵力調遣的事情,始終圍繞著兩名對手的身前身后做文章,讓任何惡意的推斷,都找不到地方立足。

而接下來劉伯溫的話,令逯魯曾更是無地自容。“劉某不敢居功!大總管不怪劉某輕狂,卻以德報怨,資助劉某開辦書院。這份恩情,劉某不能不報。此外……”

看了看逯魯曾,他似乎話有所指,“劉某雖然平素看淮揚新政,有諸多不順眼之處。但此政畢竟活人無數。而真的讓脫脫和董摶霄兩個得了逞,劉某不知道這淮揚三地,有多少人要死無葬身之地!一方活人,一方殺人,劉某縱然再愚蠢,也知道該做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