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天算 (上)

第二百八十三章天算(上)

“這.......”章溢和宋克二人竟無言以對。

二人都是飽學名士,肚子里裝的都是儒家經典,都深信蒙古人之所以坐不穩天下,是沒有廣施仁政,從上到下完全地依照儒家理念來治國的緣故。而朱重九這邊眼下雖然欣欣向榮,除了愛惜百姓之外,卻找不到第二樣是符合儒家精義的,細想之下,怎能不讓人唏噓。

宋克還好,年紀青,性子也豪俠。雖然覺得對眼前種種古怪情況有許多不適應。但想到這些可能都是為了驅逐韃虜,也就覺得無所謂了。而那章溢,卻是正宗的理學大家,治的是伊洛之學,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被劉伯溫幾句話就戳到了痛處,嘆息了許久,臉色煞白,雙目了無生機。

已經答應要出山輔佐朱重九,并且把自己的侄兒也帶上了,以他的做人原則,就不能輕易反悔。而假如朱重九將來真的身敗名裂,他章溢豈不是一樣要跟著遺臭萬年?非但害了自己,還搭上了自家的親侄兒,哥哥的唯一骨肉,將來九泉之下,他又拿什么跟自家早亡的兄嫂去交代?

正愣愣的想著,卻聽宋克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斷喝,“呔…好你劉伯溫,老子差點就上了你的當…你這廝,虧我跟章兄還拿你當朋友…居然奉了朱重八的命令前來行離間之計?”

“行離間之計?對我自己有什么好處?眼下朱重八勢弱,朱重九勢強。這么早施行離間之計,萬一被朱重九知道了。親提大兵上門問罪,朱重八拿什么抵擋?”

“這.....”宋克又被問住了,急得咬牙切齒。朱重八不過是郭子興麾下的一名武將,最近剛剛得了一塊自己能說得算的地盤,打了幾場勝仗。可兵不過萬,名聲也遠在朱重九之下。如果現在他就敢胡亂想什么鬼主意的話,恐怕根本用不到朱重九親自動手,麾下五個指揮使隨便一個出馬,就能輕松撕碎了他。

不是離間計?那劉伯溫到底奉了誰的命?安得什么居心?瞪圓了兩只眼睛死盯著此人,宋克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卻始終看不出任何破綻來。恨得跺了跺腳,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聲說道:“呸…反正我不會聽你的。老子不管什么這學,那學。老子是不甘心給蒙古人欺負,所以才要起來造他娘的反。至于用誰家之術來治國,那是小事兒…只要能打跑蒙古人,能滌蕩這萬里腥膻,任何有用的辦法,都可以拿來一用…”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劉伯溫笑了笑,非常平和地回應,“兼容并蓄,原本就是我儒學圭臬之一。但最基本的禮義廉恥,君臣綱常卻不能壞。否則,天下必將大亂,永無寧日…”

“我就沒看亂到哪里來…大宋當年倒是半本論語治天下呢,結果先是被遼國欺負得沒脾氣,然后又亡于女真,偏安南渡。最后又亡于蒙古,生靈涂炭。幾百年里,儒學沒起到任何狗屁作用。倒是那個朱熹,沒對外的本事,關起門來去欺負女人卻是一等一,也不嫌丟人…”

因為不同意劉伯溫的觀點,他干脆連理學也一股腦地給否定了,連帶著理學大家朱熹的一些,亦毫不猶豫地給翻了出來。

“但大宋畢竟有三百年文教之盛…”劉伯溫不想跟他爭執,搖搖頭,笑著強調。“大唐雖強,卻前有武后竊國,后有藩鎮割據。真正太平日子,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年。而我大宋,雖然外戰弱了些,四百年來卻沒外戚竊國,沒武將擁兵自重。老百姓日子過得悠哉游哉,沒受什么刀兵之苦…”

“那是吹牛…”宋克翻翻眼皮,不屑地反駁,“且不說王小波,李順,鐘相、楊么,田虎方臘,當年女真南下,就沒殺百姓么?蒙古人席卷江南,就沒殺百姓么?‘我軍百萬戰旗紅,俱是江南兒女血’又是誰寫的?淮南淮北,當年又是因何變成了白地”

不待劉福通回答,他又繼續大聲冷笑,“我就奇怪了,既然你那么看好朱重八,為何不留在那里?想是以風林先生的胸懷,應該未必容你不下…你為何又偏偏跑到揚州來,給我等當頭潑一盆子冷水?”

“唉…”聞聽此言,劉伯溫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沉吟了好半晌,他搖搖頭,苦笑著說道:“劉某雖然不看好這揚州的治國手段,但眼下,卻無法否認淮安兵鋒天下至銳的事實…”

“哼…”宋克嗤之以鼻。在他看來,淮安軍當然是一等一厲害。自從兵出徐州以來,就根本沒打過任何敗仗。而這一切,不恰巧證明了,朱重九目前所做所為自有其道理么?讀書人看不懂,就虛心去揣摩是了。何必死抱著什么程朱理學去扯別人的后腿?

“我去滁州的路上,曾經遭遇了一次江匪…”劉伯溫搖了搖頭,像做夢一般回憶。

“啊…”章溢和宋克兩人顧不得再跟他慪氣,一起轉過頭來,關心地問,“那你受傷了么,到底怎么逃出來了。長江上的水匪,可是從不講道理…”

因為江面寬闊,水流平穩。所以長江之上,往來船只極多。而蒙古官府,向來又不注重水師。故而就有一些兇惡蠻橫之輩,經常駕一艘大船,在江上縱橫往來。遇到看上去可能有錢財的目標,就立刻靠過去,殺人越貨。其他過往船只即便看見了,也不敢管。只能加速離開,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因此過江之人,往往聞“匪”字而色變。都知道一旦落入這些人手里,絕對是九死一生,很難平安脫身。

“劉某當時,看著那匪船越追越近,越追越近,已經決定要跳江了。寧可葬身魚腹,也不讓那匪類將某抓住,先侮辱一番,然后再砍上幾刀,死無全尸。”劉基顯然心有余悸,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繼續低聲補充。

“那最后呢,是誰救了你?別告訴我是朱重八?”宋克聽著覺得奇怪,看了劉伯溫一樣,笑著撇嘴。

“是啊,伯溫,別賣關子,快點兒說。是誰從江匪手里救下了你”章溢又拉了劉伯溫一把,繼續大聲追問。

如果是朱重八的人馬救了劉伯溫。那此人現在的行為就可以解釋了。心里感念朱重八的恩德,卻不看好朱重八的未來。所以即便到了朱重九這里,也依舊權衡不下,進退兩難。做出些不合常理的舉止,也是應有之事。

“不是…”誰料,劉伯溫卻用力搖頭,直接否認了二人的推測。“結果就在那千鈞一發之時,下游忽然沖過來一艘大食小船。飛一般地駛到水匪巨艦附近。隔著二三十步遠猛地轟出了數團火球。那水匪的巨艦頓時就給打散了架。全船上下,盡數落到江里喂了魚鱉…”

“好,打得好,痛快,痛快…”宋克聽得過癮,用力撫掌。“可惜當時宋某不在船上,否則,肯定要拉住他們,喝個不醉不休…”

“既然是大食船,還裝了火炮,想必是朱總管帳下的水師吧?劉兄,你這次可欠了人家大人情…”章溢的性格,原本宋克沉穩。想了想,苦笑著追問。

有心找一家實力強的諸侯輔佐,因此最近半年多來,他一直努力收集各家義軍的情報。早就知道淮揚軍的水師里邊,很多戰船上都放棄原來拍桿,投石機之類,裝上了可發射鐵蛋丸的火炮。而以長江冬季那么平緩的水流,距離目標二三十步開炮,幾乎等于把炮口頂到對方船舷上了。斷然沒有打不中的道理…

“正是…”劉伯溫點點頭,繼續苦笑。“那船救了大伙之后,立刻又扯起了帆,飄然而去。連個拜謝救命之恩的機會都沒給大伙留。隨后,劉某就繼續趕路,以為到了朱重八那里,想必火器也一樣犀利。結果在楓林先生那邊逗留了三五天,才知道,眼下所有紅巾軍的火炮,都是來自揚州。而淮揚地區的鎧甲兵器,也冠絕天下。就連朱重八麾下最精銳的兩個千人隊,也全靠從淮揚購買兵器,才能保證其所向披靡。而那邊自己雖然也在努力仿造,品質卻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那你還瞎扯什么?兵甲不如這邊,錢糧不如這邊,人心也不如這邊。朱重八打不過朱重九,這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么?即便有朱升給他出謀劃策,有你劉基去盡心輔佐,以后差距也只會越拉越大,他也累死都追不上…”宋克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大笑著著搖頭。“我說劉兄,劉兄,你這不是給自己給自己找別扭么?你看好的人,輔佐不起來。能輔佐起來的,你又不看好。莫非你想學那諸葛孔明,最后活活累死在五丈原上?”

“不是,不是,仲溫你誤會了…”劉伯溫繼續搖頭,聲音越來越低沉,“照目前勢頭,除非有奇跡出現,否則,淮揚軍的實力,將永遠位于其他諸侯之上,并且將其他諸侯越落越遠,包括朱重八的滁州軍…”

“但是,呼………”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眼睛充滿憂傷,“沒有秩序,不分貴賤,道義不行,而上下事必言利,從南到北,銅臭盈野。偏偏他的實力又這么強,百姓又甘受其驅使…唉,這朱重九究竟要將世道帶往什么方向?我真的看不出來。不瞞二位,劉某這些日子,每天晚上都在觀測天像,反復推演。卻是越推,心里越覺得恐慌。”

“什么意思?你到底推算出了什么?”章溢一把推開宋克,紅著眼睛追問。作為這個時代最淵博的一伙人,他們也同樣也沒少研究了易經八卦,奇門遁甲之類的雜學。總覺得天上的星宿,的確能左右人間的氣運。歷朝歷代的崛起興衰,也與天道的變化有著極大的關連。只是人們限于各自的見識,推算不出其具體規律罷了…

“紫微昏暗,天機移位,破軍、七殺二星,更是明滅不定。正東方還有一顆妖星即將直沖天府…以劉某只能,竟推算不出是吉是兇…唉…”劉伯溫又嘆了口氣,繼續低聲補充。(注1)

“啊…”聞聽此言,章溢的臉色更為難看。

如果真的天道已變,那么古圣先賢的教誨,豈不全都落在了空處?自己學了多年的伊洛之學,豈不成了一堆廢紙?那朱重九又是弄前所未有的火器,又是以利益驅使百姓,還是弄什么高郵之約,整合群雄,豈不是正禍亂的源頭么?而自己居然得了失心瘋,竟然千里迢迢跑來輔佐他…

想到這兒,章溢簡直覺得連頭頂天空都失去了顏色,又向前走了幾步,拉住劉伯溫的衣角,用顫抖的聲音追問,“伯溫,你,你可別出妄言。你知道,你知道會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但我說的不是妄言…”劉伯溫也仿佛虛脫,緩緩坐在石凳上,喘息著回應,“非基夸口,在五行八卦,奇門遁甲方面,劉某不輸于天下任何人。但是,劉某卻推不出,推不出,這世道將變向何方?”

“管他,只要能驅逐了蒙古人就行…”宋克看不慣二人如喪考妣的模樣,聳聳肩,滿臉不屑。

“可若是漢家天子,倒行逆施,比蒙古人做得還過分呢?”劉伯溫仿佛魔癥了般,喘息著問,“如果咱們漢人的朝廷,兇殘暴虐,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呢?青史之上,你我是驅逐韃虜的功臣,還是開啟末世的罪人?”

“這......?”宋克立刻就愣住了。他一腔熱血矢志驅逐韃虜,卻真的沒想過,如果驅逐了蒙古人之后,漢人朝廷比蒙古人還壞,該怎么辦?一時間,只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山脊上,兩側都是萬丈深淵。每一步,都有可能被摔得粉身碎骨。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章溢的臉色,比宋克還要難看十倍。雙手按住身前的石頭桌面,瑟瑟發抖。“那朱總管,向來心慈。他連蒙古人都不肯亂殺,他對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都優渥有加。他,他甚至對郭子興、孫德崖這類廢物,都寧愿誘之以利,卻不肯動手火并掉。他,他怎么可能是個暴君?…”

“他的確不會是暴君。可他現在做的這一套,卻打破了上下尊卑,高低貴賤。打破了自古以來上馭下,貴使賤,良治不肖的秩序。他如果能真的千秋萬歲,也還罷了。憑他的本事,也能壓住麾下的文武,令誰也不可能胡作非為。可萬一哪天他春秋高了,駕鶴西去。連最基本尊卑貴賤都沒有,群臣能不打成一團么?若是數國混戰,尸橫遍野,豈不像漢末時那樣,讓異族又得到機會卷土重來?那樣的話,咱們現在做的這一切,除了死幾十萬人之外,還有什么意義?”

注1:紫微斗數,相傳為宋代陳希夷所創,專業研究皇家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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