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吳導說,哦,對了,這個吳導就是給洪濤面試的吳道澄,單位里的人都簡稱他為吳導,洪濤也就跟著一起叫了。他說這里原本是航天部的一個火箭發動機實驗基地,不光是保密單位,還是個危險單位。因為火箭發動機噴出來的煙霧有劇毒,雖然停止實驗已經好多年了,但是附近的果樹依舊不能正常結果,結出來的蘋果都和沙果那么大點兒,吃起來也不好吃。那都是因為這里的土地已經被火箭發動機的燃料污染了。
在八十年代中后期,隨著中美兩國外交關系的正常化,有一大批進口設備運了進來,其中就有大口徑天線和微波功放。當初尼克松訪華的時候,還帶來一口直徑二十四米的衛星天線,就裝在了這里,于是這里也就慢慢成了一個衛星地面站綜合體,不光有民用的,還有軍用的,甚至火箭發射時的地面遙感天線這里也有,只是不在同一個院子里,站在衛星公司的天線架上就能看到。
神秘、刺激,這是洪濤第一次上站時的感覺,他有點喜歡這個工作,或者說他的新鮮勁兒又上來了。只要是他喜歡的東西,學起來就非常快,這也是父親一直鼓勵他好好學習,將來去搞學術研究的原因。按照父親的說法,像洪濤這種神經病一樣的智商,最適合專門研究某個具體項目,那些研究課題光靠刻苦努力也不太管用,就需要這種抽瘋一般忽有忽沒的感覺,說不準哪一次就碰上了呢。
可惜洪濤比父親更了解自己的優缺點,智商是不低,但缺乏一種非常關鍵的品質,那就是耐心。自己是個很沒耐心、恒心的人,更沒什么堅定的信念,人一旦缺少了這個東西,別說當科學家了,能把早點攤弄好了都不容易。總不能說自己興趣一過就換個新項目吧,除非中科院是自己家開的,總理還得是自己小舅舅才有可能。
不過他這種神經刀般的智商用在一些小事兒上倒是非常管用的,在崗前培訓的時候,他比另外二名應聘者學的都快,這里有他無線電基礎知識過硬的原因,也有他本身理解能力強的因素。反正那兩位還每天在六里橋的公司里刻苦學習呢,他就已經通過了實操考試,正式可以上站值班了。而且還沒耽誤他學車,正式上站值班的第一天,就是他開著車帶著吳導去的。
要說這種大部委里的人就是膽子大,自己都沒車本,吳導就敢讓自己開,不光不害怕,還開導自己說:掛著航天部、中央電視臺頒發的運營證的車輛交通警一般不攔,這是特殊通行證,就是為了保證衛星地面站運轉正常的。只要別撞人,刮刮蹭蹭的小事故都不用停車,對方就是找到車牌子了,也只能和航天部的公安處交涉,結果就是啥事沒有,標準的仗勢欺人。
洪濤喜歡這種特權,做為一個老百姓,平時光罵有特權的人了,但是特權突然掉到了自己腦袋上,哪怕不全屬于自己,只是蹭點邊,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權利這個玩意,就是如此誘人,摸過之后更誘人,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繼、拋家舍業、不顧性命的去追逐。
屬于衛星公司的院子挺大,一座二十四米直徑的大鍋端端正正的戳在院子中間,大鍋下面就是設備間。里面倒是冬暖夏涼,但是人別進去,一進屋兩只耳朵就啥也聽不見了。三臺微波功放加上三臺五匹空調發出的響動就有一億只綠豆蠅似的。但還不能不進,每隔兩個小時,值班人員就得拿著工作日志跑進來,把幾十個參數仔仔細細記錄一遍,沒半個小時絕對完不了事兒。要是趕上有些參數不正常,還得用內部電話和值班室的監控設備相互對照,不把參數搞明白就別想離開。
回到值班室之后事兒也不少,一個小時記錄一遍監控設備參數,還得時不時盯著三十多臺大電視,觀察接收信號的實際表現。一旦出現雪花、花屏了,還得馬上和電視臺相關部門聯系,找到問題原因并及時解決。
最操蛋的還要算宿舍隔壁那一屋子不間斷電源,整整四個大衣柜的體積,這是專門給值班室里的監控設備準備的,能堅持十四個小時。設備間的電源是三路供電,來自三個不同的電網,只要BJ城不是全面停電它就沒事兒。這些不間斷電源只要開機就會發出低頻噪聲,這種聲音平時好像聽不太出來,但你別躺下,剛一閉眼,耳邊就傳來嗡嗡嗡的低吟,凡是在這里值班的人,無不對這種聲音恨之入骨,真是睡不著啊。
這也是一個大部委下屬的半保密單位為啥要面向社會招聘運營人員的根本原因,干這個工作容易得神經紊亂,好幾個老職工都神經衰弱了,拒絕再上站值班。他們都是航天部的正式編制,家里的人都在部里,沒法強制他們去值班。但社會招聘的就容易多了,你不干有人干,手續上沒那么麻煩。而且這種低頻損害是緩慢的,不干上幾年你根本感覺不出來。從這一點上講,他們已經違反了勞動法,沒有事先告知這些潛在的危害。但在九十年代的時候,勞動法還不那么健全,你就算想告也沒地方告去。
除了這些之外,一到冬天還有比較苦比較危險的活兒,那就是去天線上掃雪。如果天線上有積雪,就會影響發射功率,這時還不能把天線立起來讓雪自己掉落,就得靠人工拿著長掃把、綁著安全繩、順著檢修通道鉆到天線拋物面上去手動掃。
寒冬臘月的天氣,迎著刺骨的西北風,在光滑呈幾十度角的天線平面上攀爬,還得掃雪,這個滋味是啥光琢磨琢磨就夠了。而且你還不能太靠近天線中間的部位,那地方微波輻射非常強,就和微波爐一個道理,對人體損害很大。身上還得穿著幾十斤重的防護服,身體素質稍微差一點的都爬不上去,更別說攀爬掃雪了。
不過在洪濤眼里,這些苦好像也沒啥。他從小就有一個本事,能讓自己不愛聽的聲音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再加上他干了幾年調音師的工作,對噪聲有了比較強的適應能力。旁邊發著迪曲照樣是吃得飽睡得著,毫不在意。而且他還發明了一個躲避不間斷電源低頻噪聲的方法,那就是把床鋪搬到值班室里睡覺,由于隔著兩個屋子,值班室里基本聽不到那些低頻噪聲,可以安然入睡。
難道這么簡單的辦法別人都沒想到嗎?想到肯定是想到了,但一直沒人敢這么做。因為值班室有規定,不能抽煙、不能住宿、不能長時間開門,這是為了保證值班室里的空氣潔凈度,以免影響那些比較金貴的進口監控設備。對于那些循規蹈矩的職工來講,他們可以和領導臉對臉發牢騷甚至罵娘,但絕對不會去違反這些明文規定,這是在大單位里混日子的第一要素。不能破壞規矩,否則會成為眾矢之的。
可洪濤可不管這一套,他也沒打算玩命鉆營去大部委里過旱澇保收的日子,他來上班的主要原因是滿足自己的需求。這些規定對他而言就是個屁,老子就不遵守!第一天值班就在值班室里抽煙,和他同班的那位老職工小心的提醒了他一次,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也就不吭聲了。幾次之后,哪位老職工也開始在值班室門口抽煙,不再去樓道里的廁所,再然后就和洪濤同流合污了,一起在值班室里抽。人就是這樣,他們干啥事兒都需要一個帶頭的,好像有了帶頭的之后他們本身就沒責任一樣。
這種情況吳導很快就知道了,因為他不抽煙,只要一上站進屋就能聞出來。不過他也沒吱聲,假裝不知道。運營值班的工作性質他比誰都清楚,讓會抽煙的人在這里一待就是一天半,每次抽煙都得去樓道里的廁所站著抽,夏天熱冬天冷還有蚊子咬,確實有點為難。
那些電子設備到底會不會因為抽煙損壞他也清楚,它們其實就是幾臺計算機,只是更專業而已。煙油確實對它們有一些損害,但達不到影響使用的程度。兩害相較取其輕的道理他也懂,只要能把地面站運營工作做好,他就已經足額完成任務了,至于說這些設備能用十五年還是十六年,管他屁事兒!又不是他們自己家花錢更換,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兒去得罪員工。要是因為抽煙趕跑了洪濤,他還得再去找其他人來值班,這不是給自己添麻煩嘛。
抽煙只是洪濤試探領導工作方式的一個小試驗,在得到吳導的準確回應之后,他心里就有底了,這位直屬上司是個只看結果不看過程的領導,也是洪濤最喜歡的那種上司。我給你玩了命的干活兒,保證你在工作上不掉鏈子。然后呢,在工作紀律方面你也就別太嚴格了,咱不求升官發財,只求稍微自在點。
[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