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都能看得清世界。
只是有些人有看清世界的能力,卻沒有能力做出與眼光相匹配的行為來。
不論是張明亮,還是劉傳禮,他們兩人都是從艱難困苦中走出來的,如果當年大饑荒發作的時候,云昭不用四十斤糜子把他們買下來,他們就是饑民嚴重的一塊肉。
說不定吃他們的人中,還會有他們的父母。
玉山書院把他們教導的很好,抹殺了他們幼小心靈上的傷害,所以,他們兩個是很幸福的正常人。
心理沒有扭曲,沒有變態,更沒有變得憤世嫉俗,完全就是兩個正常成長起來的人。
雷奧妮可不是一個在正常家庭成長起來的女孩子。
她可能目睹了父親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可能……還有更糟糕的事情,所以她有些偏執。
正經人家的大小姐誰會在看到海盜之后就立刻愛上海盜這個職業呢?
正經人家的大小姐誰會與海盜沆瀣一氣的去傷害自己的父親呢?
正經人家的大小姐誰會喜歡以折磨人為樂趣呢?
雷奧妮就是!
這些年她早就從一個富足的大小姐變成了馬六甲赫赫有名的女海盜,狡猾,兇殘的名聲僅次于韓秀芬。
她有著鋼鐵一般的意志,在海上爭鋒的時候,她的座舟即將傾覆,她還能在發射最后一枚炮彈將敵人轟的粉碎,再跳海逃生。
她像狐貍一樣狡猾,利用自己人畜無害的嬌俏模樣,悄無聲息的做到了張明亮,劉傳禮兩個人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
她更是一個合格的校尉,統御著麾下兩千余海盜,一艘鐵甲艦,六艘縱帆船,幾乎經歷了韓秀芬在這片海域上發起的所有戰爭,是第一艦隊名聲顯赫的毒玫瑰。
她用自己的勇猛,忠誠,向云昭以及藍田皇廷上交了一份又一份滿意的答卷,以至于,在藍田皇廷,她以滿頭金發的異族人模樣,可以佩戴著代表證,昂首闊步的走進大會堂,以流利的漢語表述自己對這個皇廷的忠心與憂慮。
藍田皇廷中的校尉沒有那么容易得到,而雷奧妮卻是其中的佼佼者。
并且是校尉中為數不多有資格提升為將軍的人。
從校尉到將軍在藍田皇廷那是兩個不同的天地。
雨霧中的種植地看起來美不勝收,那些被云昭寄予厚望的眼淚樹,似乎正在雨霧中舒枝展葉。
熱可可不知不覺就喝完了,張明亮與劉傳禮也沒有了心思跟雷奧妮討論什么奴隸的管理方式。
“只要我們比英國人,荷蘭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甚至法國人做得好就成了。”
雷奧妮抱著可可杯子看了許久的景色,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
張明亮笑道:“五十步笑百步,對那些奴隸來說沒有區別,你不明白奴隸。”
雷奧妮瞅著張明亮道:“是你不明白奴隸。”
張明亮不服氣的拱拱手道:“未請教……”
雷奧妮道:“我跟馬六甲河對岸的西班牙人交換了一批奴隸,用我們這里不聽管教的奴隸交換了西班牙人不聽管教的奴隸。
你也看到了,他們的表現很好,哪怕被戴上鎖鏈,也沒有一個抱怨的,一個都沒有。
如果他們還能堅持一個月不抱怨,我就把他們身上的鎖鏈解開。”
張明亮不解的道:“他們為什么會如此溫順?”
雷奧妮道:“我們這是煉獄沒有錯,英國人,荷蘭人,法國人,葡萄牙人的種植園里卻是地獄,煉獄是煉凈靈魂,做補贖受暫罰的地方。
而地獄,是魔鬼及惡人永遠受苦的地方。惡人在地獄里永遠不能見天主,同魔鬼一齊受烈火及別的各種痛苦,并且他們永遠不能得到天主救贖。”
張明亮嘆口氣道:“所以,你用健康的奴隸跟別人換了身體虛弱的奴隸,而這些身體虛弱的奴隸因為在西班牙人那里遭受了更加殘酷的事情之后,再來到我們這里就有了一種逃出生天的感覺,從而不再逃跑,不再反抗?”
雷奧妮笑道:“這就是你的失誤之處,在你的指揮下,他們還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既然是一個人,那么,他們就會抗爭,就想著給自己爭奪更多的權力,就會向往更加美好的生活。
因此,因為人性的緣故,這里的叛亂不斷地出現,你即便是使用了殺戮的手段,叛亂依舊屢禁不絕。
我把這些還有人性的奴隸交給了西班牙人,然后從西班牙人那里得到了同等數量的奴隸,別看這些奴隸的身體瘦弱,他們能從西班牙人手中活到現在,一定是最強壯的奴隸。
只要我們不克扣他們的食物,他們就會很快恢復昔日的強壯模樣。
相比在西班牙人那里,我們這里對于這些已經適應叢林生活的奴隸來說,就是天堂,他們已經認命了,已經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一件工具。
以后,即便是不用監工,他們也會努力干活,不會偷懶,對這些奴隸來說,每天工作結束之后,能吃一頓可以填飽肚子的飯食,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
劉傳禮驚駭的看著雷奧妮道:“你是怎么發現這個道理的?”
雷奧妮雙手環抱在胸前,瞅著爪哇島方向道:“是我那個聰慧的父親發現的,這是他在飯桌上警告我的話,他還告訴我,幸福是相對而言的。
地獄里人仰望著煉獄,認為能進入煉獄,就是一種幸福,而煉獄里的人則會仰望天堂,認為只有進入天堂,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親愛的父親從不肯給人天堂一樣的幸福,他認為煉獄級別的幸福,就能滿足這個世上大部分人的期望。
而天堂一樣的幸福,是留給我們這些貴族的。
我不想要煉獄一樣的幸福,我想嘗嘗天堂的滋味,張,劉,你們兩位一直生活在天堂,所以你們不明白這些地獄里面的人的想法,這是正常的。
不論是地獄還是煉獄,就該讓我這種身處煉獄的人才去做詮釋。”
張明亮沉思了許久,忽然抬起頭,露出最燦爛的笑臉,張開雙臂道:“雷奧妮,我想抱抱你。”
雷奧妮瞅著張明亮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張開雙臂,愉快的投入到張明亮的懷抱里,她第一次發現,眼前這個讓他看不起的男人的胸懷,其實很溫暖。
張明亮輕輕擁抱著雷奧妮,在她耳邊道:“你已經進入了天堂。”
雷奧妮道:“這是你的天堂,不是我的,我的天堂需要我自己去尋找。”
張明亮松開雷奧妮的身體道:“但愿你早日找到。”
馬六甲的雨季已經到來了,這個時候幾乎每天都有雨,天堂島即便是在海上,一樣的煙波浩渺,雨霧迷蒙。
韓秀芬一個人坐在窗前,用一張鹿皮仔細的擦拭著自己剛剛上過油的長刀。
在這種潮濕的天氣里,如果不經常保養自己的武器,等到上戰場的時候,武器會告訴你不好好愛惜武器是一個什么樣的下場。
一身黑衣的陸濤筆直的站在窗前,等候韓秀芬的回話。
韓秀芬終于擦拭,保養完畢了長刀,將長刀收回刀鞘,這才看著第一艦隊監察處長道:“這么說,對雷奧妮的監察工作結束了?”
陸濤皺眉道:“原本沒有這么快,只不過,張明亮,劉傳禮愿意證明雷奧妮是自己人,所以,我才提前結束了對雷奧妮的監察。”
韓秀芬呵呵笑道:“這兩個蠢貨又被一個女人給征服了。”
陸濤道:“所以,我在張明亮,劉傳禮兩人的考評中的評語是過于輕信。”
韓秀芬笑道:“可就是這種過于輕信別人的人,才是好人。”
陸濤的臉皮抽搐一下道:“好人不代表是能吏。”
韓秀芬瞅著陸濤一字一句的道:“你這種人要是犯了大錯,我會毫不猶豫的砍掉你的頭,而張明亮,劉傳禮這樣的人即便是犯了大錯,只要不是主觀原因,我都會想方設法替他彌補損失,降低他們可能受到的懲罰。
同時,陛下也會做出與我同樣的選擇。”
陸濤嘿嘿笑道:“將軍,那是我的事情,不用你來替我操心,如果我真的犯了大錯,直接砍頭就是,你的包庇,援救對我來說,才是奇恥大辱。”
韓秀芬點點頭,想了片刻就對陸濤道:“命他們三人回來吧,我想早點開辟一個新的戰場。”
陸濤笑道:“將軍終于肯進軍爪哇島了?”
韓秀芬嘆口氣道:“雷奧妮的決心不定,我不能輕啟戰端。”
陸濤笑道:“施瑯將軍的十六艘戰艦攜帶著青龍先生的三千海軍陸戰隊已經抵達安南,末將不認為這中間需要雷奧妮校尉出什么力氣。”
韓秀芬冷冷的看了陸濤一眼道:“滾!”
陸濤長吸一口氣道:“您不該這樣呵斥我,我是監察部軍官。”
韓秀芬抬手一巴掌就把站在她窗外的陸濤拍倒在地上,隔著窗戶俯身瞅著快要昏迷過去的陸濤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違背我的命令?
是那個打不死的韓陵山嗎?”
陸濤的腦門上挨了一記重擊,耳朵嗡嗡作響,眼前滿是金星,韓秀芬的聲音像是來自九天之外,很是有些陌生,不過,他還是努力的吼叫道:“我是監察部的軍官,不受你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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