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

第一八零章人在做,天在看

第一八零章人在做,天在看

雨水的極為暴烈。

冒辟疆只好躲進城門洞子。

黃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磚上,變成清涼的水霧。

一陣亂風吹過,水霧彌漫了城門洞子,這里頓時一片清涼。

被大雨困在城門洞子里的人不算少。

以攤販最多,脾氣暴戾的關中人賣壇子雞的,看看四周沒有弱雞一樣的人,就開始破口大罵老天爺。

一道驚雷在城門上空炸響之后,咒罵老天爺的賣雞人迅速就閉上了嘴巴,且小聲向老天爺討饒。

“你剛才罵老天爺的話,我們都聽見了,等雨停了,就去城隍廟告狀。”

一個尖嘴猴腮的家伙不懷好意的瞅著賣壇子雞的商販道。

“我已經跟老天爺討饒了,他老人家大人大量,不會跟我一般見識。”

“你剛才罵老天爺是狗日的,我們都聽見了,要是別人這么罵我,我可不能忍。

一樣的,老天爺也不會忍,我聽王道士說想要老天爺饒了你,就要辦好事才能贖罪。

張家川的賀老六就是因為喝醉了酒,指著天罵老天爺,這才被雷劈了,那個慘喲。”

賣壇子雞的商販剛想最硬一下,又一道驚雷劈了下來,將昏暗的城門洞子照的一片慘白。

噗通一聲,賣壇子雞的就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

尖嘴猴腮的繼續道:“這有個屁用,不做好事,以后下雨天就別走路了,要是倒霉,下雪天也別走了,隨時會有雷劈你。”

買壇子雞的哭喪著臉帶著哭腔道:“我該咋辦嘛?”

尖嘴猴腮的吞咽一口口水道:“該吃晚飯了,這里的人都餓著肚子呢,如果你肯把壇子雞拿出來救濟我們這些餓民,我們大家伙一起幫你跟老天爺求親,這事說不定就過去了。”

“不成!我寧愿被雷劈!”

磕頭賠罪對買壇子雞的算不了什么,請眾人吃壇子雞,事情就大了。

尖嘴猴腮的家伙搖搖頭惋惜的道:“看你的年紀,娘老子應該還在世吧?”

“活著呢,身子好的很。”

“看你這一身的打扮,看樣子是有人幫你漿洗過,這么說,你家娘子是個勤快的吧?”

買壇子雞的嘿嘿笑道:“模樣不迎人,街坊們卻說我得了一個寶!”

尖嘴猴腮的家伙惋惜的道:“既然是寶,那就說你娘子至少給你生了兩個兒子。”

買壇子雞的得意的探出三根手指道:“仨!兩兒一女!最小的剛會走路。”

尖嘴猴腮的家伙眼珠子咕嚕嚕轉一下,換了一個更加難看的臉色道:“可惜嘍!”

“可惜啥?”

“可惜你老子娘就要沒兒子了,你娘子就要改嫁,你的三個娃娃要改姓了。”

“憑啥?”

“就憑你剛才罵了老天爺,瓜慫,你要是被雷劈了,可不是就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嗎?就這,你還舍不得你的壇子雞!”

買壇子雞的跟殺他一樣,從壇子里取出一只雞,顫巍巍的遞給尖嘴猴腮的家伙道:“求大哥幫我說說好話,求老天爺饒了我,娃們不能沒爹……”

尖嘴猴腮的家伙一口就咬在雞屁股上,然后一招獅子搖頭半只雞就不見了,一邊吃一邊還有功夫拍拍買壇子雞的腦袋,示意每人一只雞才合適。

賣壇子雞的非常痛苦……送光了壇子雞,他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個大男人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著實可憐。

冒辟疆冷眼旁觀,眼看著這個尖嘴猴腮的家伙欺騙這個賣壇子雞的,他沒有打擾,只是抱著雨傘,靠著墻壁看尖嘴猴腮的家伙得逞。

看破這家伙在下套的人不在少數,但是,尖嘴猴腮的家伙卻把所有人都綁上了利益的鏈條,大家既然都有壇子雞吃,那么,賣壇子雞的就活該倒霉。

冒辟疆是唯一一個沒有吃雞的人,尖嘴猴腮的家伙把半只雞遞過來的時候看到冒辟疆冰冷的眼神,忍不住縮縮脖子,就靠在城門上,低頭大吃,不敢抬頭。

“這就是最真實的世道!”

冒辟疆在心頭大聲咆哮!

“這世道就是一個人吃人的世道,只要有一丁點利益,就可以不管別人的死活。”

“這個世道完蛋了,窮人之間相互煎迫,富人之間相互攻訐,機關算盡只為吃一口雞!這是人性敗壞的表現!

這世道,沒救了!”

“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有一個人,我能做什么呢?

方以智在抱云昭的大腿,陳貞慧整日里沉浸在玉山書院的圖書管理樂而忘返。

侯方域乃是偽君子,正在江南大肆的污蔑他。”

“云昭算什么東西,他就算是得了天下又能如何?

這世間人心壞了,就是污穢的世界,在屎坑里當皇帝又能如何?

還不是一個屎坑皇帝?

哈哈哈——屎坑皇帝,終究還是一泡屎!”

在胸中咆哮許久之后,冒辟疆無力地蹲在地上,與對面那個悲傷地賣壇子雞的相映成趣。

都是悲傷地人。

“狗日的,別人的壇子雞只賣三十個銅子,就你家的特殊,非要多賣五個銅子,呶,這是三十個銅子不少你的,你這種蠢貨就該被人教訓一下。”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把一把銅子丟進壇子里,丁零當啷的好一陣響。

有一個給錢的,就會有跟著的,很快,凡是吃了壇子雞的都往壇子里丟銅子,不一會,壇子里就裝了不少銅錢。

冒辟疆呆滯住了,那個尖嘴猴腮的家伙也呆滯住了。

冒辟疆心里像是掀起了萬丈狂瀾,每一陣子銅錢響動,對他來說就是一道巨浪,打的他七葷八素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尖嘴猴腮的家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每一陣子銅錢響動,他的臉皮就抽搐一下,心里更是慌得不行。

最后還是咬定了牙關,不肯付錢。

就聽壯漢呵呵笑道:“這位公子沒有吃雞,所以人家不付錢是對的,黃鼠狼,你既然吃了雞,又不愿意付錢,那就別怪某家了。”

眼看著壯漢從腰里掏出一串鎖鏈,黃鼠狼連忙道:“我給錢,我給錢!”

壯漢笑吟吟的瞅著黃鼠狼抓了一把錢丟壇子里,就一把捉住黃鼠狼的脖領子道:“爺爺以前是在菜市場收稅的,別人往筐子里投稅錢,爺爺不用看,聽聲音就知道給的錢足不足。

別人都給三十個錢,憑什么就你只給十五個錢?”

黃鼠狼大吃一驚,連忙又往壇子里丟了一把錢,這才拱手道:“求官爺網開一面。”

壯漢衙役嘿嘿笑道:“晚了,你以為我們藍田律法就是嘴上說說的,就你這種狗日的騙子,就該拿去萬年縣用鐵鏈子鎖住示眾七天。“

說著話,就極為麻利的將黃鼠狼的雙手鎖住,抖一下鐵鏈子,黃鼠狼就摔倒在地上,引來一片喝彩聲。

雨頭來的兇猛,去的也迅捷。

當外邊的瓢潑大雨變成了細雨綿綿,壯漢衙役就朝城門洞子里的人拱拱手,就拖著垂頭喪氣的黃鼠狼離開了城門洞子。

很快,其余的攤販也推著自己的獨輪車,離開了,都是忙碌人,為了一張張嘴巴,一刻都不得安閑。

因為下雨,進城出城的人很少。

只剩下蹲在地上的冒辟疆跟那個買壇子雞的。

“這位相公,我以后不敢再罵老天爺了,也不敢把壇子雞賣三十五文錢了。”

冒辟疆呆滯的瞅著這個買壇子雞的一言不發。

賣壇子雞的推起獨輪車,發誓賭咒般的再一次跟冒辟疆說了自己的誓言,最后還加了“真的”的兩個字,有說不出的真誠。

就在這一刻,冒辟疆很想跟著這個賣壇子雞的一起去賣壇子雞!

等空蕩蕩的城門洞子里就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開始瘋狂的大笑,笑聲在空空的城門洞子里來回回蕩,久久不散。

人激烈的大笑的時候,眼淚很容易留下來,眼淚流出來了,就很容易從笑變成哭,哭得太厲害的話,鼻涕就會忍不住流淌下來,假如還喜歡在哭泣的時候擦眼淚,那么,鼻涕眼淚就會糊一臉,加深別人對自己的同情。

冒辟疆也不知道自己此時是在哭,還是在笑。

下山短短兩天,他就發現自己所有的預測都是錯的。

襄陽人回襄陽純粹就是為了擴張家業,沒有別的不好的隱情在里面,那個賣壇子雞的就活該被騙子教訓一下,那些看熱鬧的小商販跟衙役,就是不滿他胡亂做生意,才給的一點懲罰。

那個騙子活該被衙役捉走,綁在萬年縣縣衙門口示眾七天,為后來者戒。

錯的永遠是自己,自己以為正確的東西以前在江南屢試不爽,在關中,卻預測一次,就錯一次,而且錯的離譜。

到底是這世道不對,還是我冒辟疆不對?

結果已經很明顯了……

就在冒辟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捫心自問的時候,一面翠綠色的手帕伸到了他的面前,冒辟疆一把抓過來用力的擦拭眼淚鼻涕。

手帕上有一股子淡淡的幽香,這股子香味很熟悉,很快就把他從激烈的情緒中解脫出來,睜開朦朧的淚眼,抬頭看去,只見董小宛就站在他的面前,白凈的小臉上還布滿了眼淚。

一陣強烈的羞恥感從冒辟疆的尾巴骨一瞬間就竄到了頭發梢。

他憤怒的將手帕丟在董小宛的身上嘶吼道:“這下子你滿意了吧?這下子你滿意了吧?”

董小宛顫聲道:“郎君……”

“滾啊,快滾……”

冒辟疆雙手胡亂揮舞著,這一刻,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董小宛!

“郎君”董小宛扶住搖搖欲墜的冒辟疆。

冒辟疆卻甩開了董小宛,一個人瘋子一般沖進了雨地里,雙手高舉“啊啊”的叫著,不一會就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