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第四十三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秦嶺北麓千溝萬壑,當然不止七十二峪。

有好事者親自數過,得出一個結論曰——南山谷口北向者,得一百五十。

很明顯,一百五這個數字也并非一個準確的數字,一個人想要真正數清楚恐怕很難,沒有徐霞客的本事想都別想。

七十二是一個虛數,代表很多,所以,藍田六峪,其實也是一個虛數,只是真正符合盜賊藏身的大溝峪是六個而已。

清峪、道溝峪、輞峪、岱峪、小洋峪、東湯峪這六條溝峪里居住的都是屬于云氏陰族部眾,所以,也可以說,這六條溝峪屬于云氏所有。

半個月的時間,云昭走遍了這六條溝峪……最后駐足在最富裕的清峪。

這里才是云氏經營數百年的老巢。

這清峪是一個葫蘆地形,口小肚大。

云昭在雨中抵達了清峪,山澗的道路濕滑,云昭一行人就下了驢子,沿著山路蜿蜒而上。

走了片刻,雨微了,天色也開了一些,從峪中流出的溪水的聲音卻是壯大。

溪邊偶爾出現的莊舍,散散落落,都是些舊筑。

唯一新鮮的,是風中漾著的畜糞味,雖不好聞,卻讓人歡喜。

雨中的炊煙飄不高,被雨水稀稀疏疏的澆灌之后就消散了,只有濃重的柴火味道。

這里的田地大多在山溝里,然而,山溝里的土地上卻沒有多少莊稼,只有一些糜子倔強的長在高處的坡地上隨風招搖。

“秋日里,秦嶺有山洪之憂,所以,人們只在這里種以及莊稼,即便如此,也會經常遭災。”

云福見云昭不解,就小聲提醒。

“該修建水庫的。”

云昭淡淡的說一聲,就繼續前行。

云福無奈的搖搖頭,隨后跟上,這一刻,瞅著少爺小小的身子,他真的有一種隨云氏老太爺巡視云氏產業的感覺。

“清峪距離我云氏莊子最近,一旦山上修建了水庫,就能在夏秋日里蓄水,冬春日里放水,如此,云氏就能有更多的水田,就能造福一方。”

“消耗也大!”

“以后會有的。”

云昭并沒有做太多的解釋,沿著山路繼續前行。

陰族的本家宅子就在清峪溝里的一處豁口上,不高卻鋒利的山脊在這里將溝峪一分為二,很好地地方,前面的大葫蘆用來生產,后面的小葫蘆用來安家。

陰族的本家宅子與云氏大宅沒有辦法相比,房頂上看不到一個瓦片,是真正的草堂。

眾人進了草堂,云昭就坐在窗前瞅著外邊淅淅瀝瀝的小雨久久不愿說話。

云氏陰族的現狀,比云昭想象的更壞!

今年夏糧的收入不足口糧數的四成,就算是有一點秋糧……也無濟于事。

主宅那邊在瘋狂的屯糧,可是,不管母親如何屯糧,也架不住將近兩千口人消耗的。

陰族這邊將近一千口,主族那邊人數更多……

以前的時候,云昭以為只要自家人吃飽了就不用管別人,現如今看起來,不是這樣的,云家莊子的人都靠著云氏吃飯,盡管有些人是佃戶,有些人是自由民,一旦出了災禍,云氏大宅就是這些人唯一的希望。

云昭現在開始理解那些吃大戶的流民到底是什么心態了。

平日里大戶人家占據了大量的資源,可以吃香的喝辣的,這個時候依靠大戶生活的百姓們,多少也有一口飯吃,所以,大家相安無事。

一旦發生了天災,大戶人家如果還吃香的喝辣的,而百姓們易子而食……這個時候不向大戶人家伸手向誰伸手?

如果云昭自己也是饑民的話,可能會干的更加酷毒!

畢竟,公平這種理念早就深入了云昭的心肝脾肺腎,只要有機會,社會環境允許,他一定會搶一個公平出來。

在這里,云氏大宅才是應該被眾人搶奪的對象。

這些天云昭從云福口中得知,云氏之所以有這么多人投效,唯一的原因就是云氏只收三成的租子。

雖然在云昭看來,這已經是黑心的不能再黑心的租子了,可是將這個租子放到藍田縣,乃至整個關中,都是良心的不能再良心的租子了。

云氏水田,因為靠近秦嶺的緣故,這里水汽充沛,一畝約產麥四百斤,旱田減半,這里面云氏收取三成,佃農每畝還要代替云氏上繳田賦兩升五合二勺。

云氏是官身,只有夏賦而沒有秋稅,所以,云氏也從沒有收過農戶的秋稅。

如果是百姓自己繳納賦稅,他們的夏賦一畝地就要繳納八升五合二勺,秋稅也是如此,更不要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了。

云旗家里就有自己的田地三畝,這三畝被云旗一家老小精心伺候的土地,最終的產出只有佃云昭家三畝田地產出的一半。

自從張居正施行了一條鞭法之后,朝廷不再收繳糧食等實物賦稅,全部繳納銀錢。

如果世上沒有商人這個階層存在的話,這本來是一條良法,由于大量的銀錢都掌握在商人以及與他們有關的人手里,著名的一條鞭法終于又成了套在農夫脖頸上的一道繩索。

云昭至今還堅信,任何一條政策制定的初衷,哪怕是大明王朝制定的政策,一定是為了穩定天下,調節有無而制定的,只是,在執行的過程中被改變了,最后的結果就是禍國殃民。

如今的大明朝,對高收入者免稅,只是一個勁的從農夫身上盤剝,他的國庫如何可能充盈的起來?

“這溫柔的雨絲下面,不知道有多少饑餓的靈魂在哀嚎……”

云昭自言自語的一聲嘆息,聽在錢多多的耳中,如同一聲炸雷。

在青樓里,她雖然年幼,卻已經當丫鬟見過無數的風流才子,聽過無數的奇思妙想,這個癡肥的地主家少爺能說出這話來,實在是讓她感到吃驚,就是話說的太直白了一些。

自幼被媽媽請來的名師教導,在殘酷的教育下,錢多多雖然只有十歲,卻已經展現了不同于常人的見識,畢竟,再過三年,她年滿十三就要大張艷幟為媽媽們的巨額投入作最豐厚的回報了。

云昭眼中凝重的神色與他小小的胖胖的身軀與年齡嚴重不符,憂郁的似乎能擰出水來。

“哈,雨停了,我們可以去采蘑菇了。”

云昭歡快的聲音又在茅屋里響起,錢多多用力的搖搖頭,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剛才那個憂郁的胖子跟眼前歡快的小胖子融合在一起。

沒有錢,什么想法都沒法子實現,沒有玉米,土豆,紅薯種子,云昭就算是有再好的法子也只是紙上談兵。

這個世上其實是不存在什么民心的,只有利益,只有利益,且只有利益,誰代表了百姓的利益,百姓就會跟誰是一條心。

云昭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偌大的云氏民心所向,讓偌大的云氏認為他們的小少爺,就代表了他們的絕對利益。

如此,才能將這兩千人如臂使指的驅使,才能用這兩千人來吸引更多想要獲得利益的百姓……如果可能達到了這個目的,云昭覺得自己就能有力量跟天下群雄角逐一下天下沉浮。

不管是李洪基,還是張秉忠,亦或是還在紫禁城里憂郁的朱由檢,還是身在白山黑水的黃臺吉都代表不了大漢百姓的利益。

他們——太淺薄了,總以為天下人是魚肉……是他們可以征服的對象,他們錯了。

云昭歡喜的走出了茅屋,然后就摔了一個屁墩,他坐在地上對攙扶他起來的錢多多大喊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