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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也不知道被梁興揚道長說了多少次,聽他跟云福聊天的時候說,他準備云游天下,看看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還說,道家在亂世的時候入世,在太平盛世的時候隱居。
不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還不忘記喝酒,云昭覺得很不真實。
云家的傻少爺突然變聰明了,對道長來說不值一提,大廈將傾,宇宙中的氣機紊亂,妖孽橫生是必然之事。
原來的天命已經脫離了正確的道路,一些莫名其妙的福運加注在某一個人身上,不一定就是好事,云氏最好還是按照以前的路途前進,莫要以為云氏傻少爺開智了,就做一些不符合云氏身份的事情,小心老天有眼!
在小小的關中,稱王的人都有,云氏這點小事就像丟進大海里的一粒石子,很快就被人遺忘了,即便是那些知道的人,也習以為常。
云娘就是這樣做的!
于是,云昭的晚餐很恐怖!
小米飯是家常,主要是菜式可怕,去年秋日里腌制的鹽菜黑乎乎的毫無色香味可言。
以前云昭暈陶陶的沒打算好好生活,所以吃什么都一樣,現在就不成了,他是準備好好生活的人,而吃飯對他來說就是目前這個年紀里最享受的事情。
好在母親還給云昭煮了一顆鵝蛋,這是這頓飯唯一的亮點。
云娘見云昭笨手笨腳的剝鵝蛋,搶過來三兩下剝好放在他的碗里道:“都吃了!”
云昭瞅一下坐在小桌子邊上吃小米飯吃的狼吞虎咽的兩個小丫鬟,就推一下飯碗道:“不好吃!”
云娘面不改色,從云昭的碗里撈走了鵝蛋,自己咬了一口,見兒子沒有搶奪的意思,就很自然的將一整顆鵝蛋吃掉了。
云昭再推一下飯碗道:“我要吃面!”
云娘站起身,利索的將云昭碗里的小米飯分給了兩個小丫鬟,然后繼續坐在炕上吃自己的小米飯跟鹽菜。
云昭見自己沒得吃了,就嘆口氣離開了飯桌,拖過小書桌,開始繼續臨摹自己的《三字經》。
“這幾年大旱,家里沒有種麥子,太廢水了。”
云昭點點頭,繼續寫大字。
“明日里娘讓云福去糶一點麥子回來磨面?”
如果云昭哭鬧,云娘自然是不會放縱兒子的,云昭不言不語,云娘怎么可能讓兒子長久挨餓。
不過,餓一頓的命運無法逃脫。
這是云昭自找的,今天,他允諾云氏少年統統讀書,給家里造成了很大的負擔。
家業是母親辛苦操持才有的,云昭就是一個敗家子,讓族人讀書這件事很正確。
可是,正確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合適的。
幾十上百個半大的男娃都去讀書了,家里的很多活計誰來做?
母親心中有氣,云昭自然需要給母親找一個出氣的由頭。
比如吃飯上挑三揀四……
“先生說,人總是要讀書的,還說,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人,無法成為真正的人。
還說,百姓愚昧,就愚昧在不知道讀書上,云氏如果小富即安,他教我一人就足夠了。
現如今,天下紛紛,讀書不是為了考取功名,而是為了更好的求活,所以呢,代價再大也要讀書,唯有如此,在這個亂世里才不會被人哄騙無辜送命。”
云昭把自己想說的話借用徐先生的語氣說了出來。
云娘道:“道理是對的,實際上行不通,娘以為你只是讓云楊,云樹加進來,沒想到要進來一群人。
如果這一群人的家里人都是明理的還好說,如果有幾個糊涂的,你好心辦得事情就成了亂命。
我兒再過幾年是要執掌家業的,必須從小事情上注意了,有道理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好事情,人心難測,我兒要知道。
我還聽徐先生說,你們簽訂了一個契約?”
云昭捂著胸口道:“說笑的。”
云娘在云昭的身上亂翻了片刻,就把那份契約書給翻出來了,瞅著上面的內容呆滯了片刻道:“你應承了一萬兩銀子?”
云昭點點頭。
“你知道一萬兩銀子有多少么?”
云昭搖搖頭。
“家里的房子,地,牲口,奴仆,再加上祖上傳下來的一些銀錢,再把云家莊子折算下來,應該能換七千兩銀子,如果你真的要給徐先生付一萬兩,娘需要把嫁妝全搭上才夠。”
云娘見兒子依舊呆呼呼的,就斥退了兩個小丫鬟,自己從床上的一個上鎖的木頭箱子里取出一塊用紅布包裹的物事,放在云昭面前道:“打開!”
云昭打開紅布,里面又是一層藍布,剝開四層布之后,一錠白中泛黑的銀錠就出現在他的面前。
云娘將這錠銀子放在云昭的手上讓他捧著,然后低聲道:“這是一錠十兩重的銀元寶,是家里壓箱子底的財貨,是從你爺爺手上傳下來的,三代人都沒舍得花用。
你許諾給徐先生的一萬兩白銀,需要你手里這樣的銀錠一千個。
云昭訕訕的放下手中的銀錠道:“徐先生也說了,如果我像您這么大的時候,一年掙不到一萬兩銀子的時候,這個契約就作廢了。”
云娘兩只手夾著云昭的臉蛋道:“你給我記住,你爺爺一生跟著戚大帥,他們在東南沿海抗擊倭寇十年,終于掃清倭寇,又在北方與蒙古人激戰十載,保我大明疆土不失。
從一個小小的百人長,官至游擊將軍靠的就是言必信,行必果。
你父親雖然不如你爺爺那般有本事,也是一個信義無雙的人,很多時候,哪怕是吃虧,也不曾違背諾言。
這也是你父親不在了,你娘我依舊能掌控整個云氏的最重要的原因。
你與徐先生的契約看似是玩笑,實際上不是!
因為云氏不能違背諾言,哪怕是玩笑話。”
云昭呆滯的瞅著言辭銳利的母親,不知道說什么好。
直到母親最后說出,如果他云昭將來賺不到一萬兩銀子,她也會將云氏家財送給徐先生拿去修玉山書院的時候,才怵然一驚,他發現,在這個該死的時代里,真的不能隨便許諾。
母親到時候會不會給是一回事,徐先生會不會要是另一回事,諾言沒有實現卻是實打實存在的。
如果等云昭成年之后,徐先生再把這份契約拿出來,事情就大條了。
云昭所有的期望都放在這是一個玩笑上,這是云娘極為反對的事情,她認為,不該把事情的決定權交給別人。
心存僥幸之心,這就是平民百姓做事跟流傳許久的大族做事的區別。
“我已經欠了人家一萬兩銀子?”云昭覺得腦袋很是混亂,明明是師生間的玩笑,怎么就變成真的了。
云昭忽然發現母親眼睛里滿是狡獪之色,心情立刻平靜下來了,這不過是母親苦心經營的一個教育兒子的方式罷了。
說不定,是徐先生跟她商量好的。
“我兒記住就好。”
云娘見云昭寫字的時候并沒有慌亂的模樣,有些不滿意,就輕輕嘆口氣帶上門出去了。
母親走了,云昭停下手中筆自言自語的道:“我其實應該讓他們得逞一次的……”
少年人裝成年人很容易被拆穿,同樣的,成年人裝少年人也不那么容易,除非云昭像以前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面的世界不聞不問,否則,就一定會出問題。
以管窺豹,從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來,大家族對于教育子孫到底是秉持什么態度的。
云氏人口構成簡單,說白了就剩下云娘,云昭這兩個主人,如果家族人口再大一點,可能會更加的殘酷。
這一次,云昭很氣定神閑的抄寫完畢了一遍《三字經》臨睡前,還知道收拾好筆墨紙硯。
第二天,云昭慣例被兩只大白鵝堵在門里了,此時的云昭已經習慣被兩只大白鵝凌虐了,連被子都不用蒙,反正兩只大白鵝只咬屁股,大腿肉多的地方,上一次蒙住頭,被大白鵝咬肉少的小腿那可是真的疼啊。
最可氣的是,兩只大鵝只追著云昭咬,對他身后的兩個小丫鬟視若無睹,很可能是因為,云昭身上肉厚,咬起來口感好且舒坦,兩個蘆柴棒一樣的丫鬟沒什么咬頭。
經驗就是這樣長出來的,云昭離開內宅的時候,一腳踢飛了那只叼住他不松口的大白鵝,帶著兩個丫鬟大搖大擺的去了書房。
今日的書房外邊非常的熱鬧,有些人山人海的意思,畢竟是云氏前院,能來的人似乎都來了。
只不過,來的大人很多,孩童很少。
云昭過來的時候,人人都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甚至還有竊竊私語。
竊竊私語只是一個形容,他們交頭接耳的模樣詭異,聲音卻非常的大。
“可憐啊,病才好,這又發了。”
“以前不過是一個傻子,現在成了呆子!”
“什么呆子,明明就是一個敗家子!”
“大娘子還是太寵這個傻兒子了,如果生在我家,敢這樣敗家,老子會抽死他。”
云氏的青磚高墻堵住了聲音擴散的道路,以至于讓這些聒噪之音在窄小的天井里混響,最后變成了一個雞圈,或者鴨圈。
徐先生抱著書本從書房里走出來,輕咳一聲,那些鄉民們就立刻收聲。
鄉里人對讀書人天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