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親情其實就是相互安慰的過程
中國的母親生兒子最大的作用似乎是拿來炫耀,是讓她臉上有光,就像母雞下了一顆奇大無比的雞蛋之后總要高聲叫喚幾聲的。
云娘自然也是如此。
六歲的兒子終于會說話了,她覺得應該普天同慶一下。
“兒子,你會說話啊?”
“會!”
“咋不說呢?”
“不想說……”
“你總要跟娘說說啊,這些年你都不說話,娘以為你不會說話!”
“我跟你說過好多話啊!”
“騙人——”
“我說話的時候你睡著了。”
“好好好,你以后想說話的時候就叫醒為娘,我們一起說話,以后啊,別人要是再問,你就說娘說了,不許你跟傻子說話!”
“好吧……”
“再叫一聲娘給我聽聽!”
“娘——”
“唉——乖兒子!”
“再叫一聲!”
“娘!”
“繼續叫!等這一聲娘盼的脖頸兒都長了,你這個臭孩子,害我擔憂了這么久!”
云娘沉浸在幸福中不可自拔,不論云昭此刻說什么她都信,云昭也愿意給這個能豁出命去救他的婦人最大的幸福。
在這個女人最丑陋的一刻,他發現了這個女人身上最可貴的母親本能,成為這個婦人的兒子,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早上跟野豬坐在一起看朝陽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接受這個世界的準備。
這幾年,心里的落差太大,以至于讓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面少有顧及。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這個婦人最大的依靠以及最大的負累。
一個驕傲的靈魂不能成為別人的負累,而應該成為所有愛自己的人最大的依靠。
云昭就是這么認為的,他覺得自己有本錢有能力成為別人的依靠,畢竟,這具身體里裝著一個偉大的,高貴的,神奇的,智慧的,充滿各種亂七八糟的知識且眼光高遠的靈魂。
很多時候啊,總有婦人埋怨自己的孩子說——生你不如生一顆蛋!
云娘其實就是生了一顆沒有知覺的蛋,這是一個悲劇,不過呢,她又是幸福的,有一縷孤魂愿意居住在這顆蛋里面,成為她的兒子……這是她不幸中的大幸!
生活其實就是這個樣子的,父母給了身體,至于靈魂思想會不會跟隨父母,這個可能性很低。
子不肖父從人倫上來說這是大惡!
站在人類發展的角度上,卻是正確無比的事情,畢竟,如果兒子跟父親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云昭相信,這個世界的人們應該還過著猴子一樣的生活。
云娘走的很快,也很穩當,天知道她是怎么用兩只三寸金蓮馱著自己高大的身體加上自己六歲胖兒子還能行走如風的。
這一切來得雖然晚了一些,對于云娘來說只要幸福能夠到來,什么時候都不晚。
云家莊子其實就是一個破落的大村莊,門楣上斑駁的漆皮無不在默默訴說這個家族已經敗落的事實。
只有大門前那座巨大的雕花牌坊,還在努力的堅守著云氏曾經有過的輝煌時代。
家中有了喜事,云娘想要傾訴的第一人自然就是云昭的父親。
那面干凈的黑底白字的靈牌,就是云昭的父親,云娘的丈夫云思源。
云昭陪著母親跪在靈位前,好奇的瞅著供桌上密密麻麻的云氏先祖靈位牌,想要從中找到云思源的牌位很難,只有云娘才能準確的將自己的哀思寄托給丈夫。
這樣的事情云昭經歷過很多次了,只有這一次,云娘的臉上有了笑容。
她跟自己的丈夫說了很多的話,甚至有一些話是非常私密的,在祖先的面前說這些話,云娘并不覺得對祖先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云昭被母親推到靈位前,瞅著層層疊疊的靈位,云昭有一種靈魂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感覺。
他甚至能感受到千百道目光如同針刺一般聚焦在他的身上,讓他很是不安。
拜謁云氏先祖,對云昭來說,就是一場關于靈魂的拷問。
云昭有些羞愧,尤其是看到云思源的牌位的時候,就非常的不安,他很擔心云思源的靈魂會從牌位里鉆出來掐著他的脖子質問。
好在,靈位牌子很安穩,沒有出現什么意外的動靜,除過云娘欣喜若狂的歡呼,傾訴聲之外,沒有別的雜音。
他顫顫巍巍上的香火也在安靜的燃燒,淡淡的煙霧籠罩住了牌位,把云昭的歉意一點點的浸潤進了牌位,而云氏先祖看樣子也接受了這個無奈的決定。
云娘上下摸摸兒子肥墩墩的身體似乎非常的滿意,捏著兒子柔軟的屁股滿意的道:“你父親就是身體太差,才英年早逝的,一場傷風都沒有扛過來就丟下我們母子走了,我兒以后要多吃,多睡,長得壯壯的,將來多娶幾房好生養的媳婦,再給我生十幾個孫子,好好地光大一下云氏門楣,免得我們這一房明明是家主,卻總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欺負。”
云昭露出缺少了一顆門牙的嘴巴笑的很是開心,且連連點頭。
云娘沒好氣的打一下兒子的腦門道:“跟你父親一樣不是好人,明明身體不好,去西安的時候還光顧了不少勾欄院,他的魂啊不是被傷風病奪走的,是被那些狐貍精把魂勾跑了。”
云昭聽著母親毫無邏輯的嘮叨,一邊把目光落在父親的牌位上。
云娘強行把兒子的腦袋扭過來,恨恨的道:“他活著的時候娘都不怕他,現在人沒了,還能繼續跟我吵架不成?
以后聽娘的,不要學你爹!”
說完話,就按著云昭的腦袋給祖先磕頭,一連磕了三個頭,這才罷休。
起身之后,見云思源的牌位上似乎沾染了一點灰塵,就掏出手帕,將灰塵一點點的擦拭掉,然后就把牌位貼在額頭嘆口氣道:“你要是活著比什么都好……娶八十房妾室我都認了。”
見到了母親深情的一面,云昭終于確定,自己這具身體說到底還是愛情的產物,而一個孩子一旦真的是愛情的產物,命運都不會太差。
拜謁完畢了祖宗,云娘帶著兒子回到了臥房,在兩個黑臉丫鬟的伺候下開始梳妝打扮。
她之前的打扮看不成,二十幾歲的婦人穿上藏青色的粗布衣裙,額頭上再綁上一條黑色抹帶,跟老婦人一點差別都沒有。
現在換上了顏色鮮艷的衣裙之后,又薄薄的用了一點胭脂,最后偷偷瞅瞅兒子,還咬了口媒子,這才拖著重新換了一套絲綢衣衫的云昭來到前院。
她走路的樣子明顯是演練過的,由于有一雙引以為傲的三寸金蓮,走路就變得搖搖晃晃,胯部擺動的很厲害,或許,這就是大儒們贊嘆過的‘風擺楊柳’的媚態吧。
云昭看起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覺得母親走路的樣子更像是一只肥鴨子……
母親頭上的那支金步搖非常的耀眼,隨著母親走動,金步搖上掛著的珍珠流蘇便一搖三晃,明光燦燦的。
看著母親坐在一張高背椅子上,金步搖便停止了晃動,那個叫做迎春的黑臉丫鬟將一杯茶放在母親手上,這東西似乎是用來暖手的,母親抱著茶碗,瞅著站在臺階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用一種云昭從未聽過的語調道。
“云氏祖宗保佑,小少爺開智了,從今往后,誰要是再敢用對待憨子的樣子對待我兒,重責十鞭子!
有在背地里嚼舌根的夯貨,發賣給人伢子去延安府挖煤!
對少爺不敬,同例!
聽清楚了嗎?”
云娘冰冷的如同冰珠子一般的話語剛剛落地,一個穿著羊皮襖的老漢就領著滿院子的人躬身道:“謹遵夫人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