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回心

第一零六章 山窮復水盡

有感讀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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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廊重重,被花窗分割成碎片的天空如洗。李景七站在花窗前面看著窗外的云破天青出神,忽然眼角處飄過一襲天青色的裙裾,不由轉身追了上去。

裙裾停停轉轉,李景七不知走了多么久,轉了幾個彎,卻一直都追不上,那一襲天青色總是輕揚在轉角,又消失在轉角……

不知不覺間李景七已是大汗淋漓,不由駐足抬手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子,再前行,眼前那抹天青色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七郎。”終于聽到心心念念的嗓音,李景七循聲轉頭,看見一雙淡然疏離的眼,眸中隱隱含著情緒,李景七心中一喜,大步追了上去,卻見天青色的裙角一旋,又消失在轉角。

李景七忽覺心中一空,不及多想,連忙轉過墻角,眼前卻出現一方水榭。霎時垂柳依依,暖風拂面,融融嬌陽下倚欄而坐的女子輕輕拋灑著手中的魚食,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回眸一笑:“王爺。”

白、白華,李景七頓時驚住,待回過神來,眼前的水榭卻化作長長的柳堤,李景七木然地邁著步子,卻總也走不出這沒有盡頭的堤壩,一時柳絮紛紛揚揚,李景七的思維也越來越恍惚。

忽然身側伸出一只雪白素手,李景七遲疑著,手卻已經被輕輕一擕,覆上一個隆起的腹部。

李景七轉頭,正對上一位略為豐潤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王爺,孩子正在踢我呢。”

女子話音才落,李景七就驚覺一下輕微的胎動自他的指尖傳向他的內心深處,不由一震,卻又感覺攜著他的手的那只柔荑松了開來,掌下的溫暖瞬間淡了下去,轉而感覺到寸關尺部的三處冰涼,是他熟悉的指尖溫度,珺兮在為他診脈……

李景七的意識逐漸迷糊起來,卻突然間嗅出周圍一鼻子的血腥味,不由猛地睜開雙眼,強烈的光線逼迫得他將雙眼瞇成了一條細縫。卻仍是看見了眼前刺目的一床血污,以及,那張疲憊得再也醒不過來的側臉。

李景七心中隱隱作痛,不由低喚一聲:“白華。”

近前一步,卻赫然發現眼前的側臉換做另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容,珺兮!李景七霎時腦中一空,便撲了過去……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撕心裂肺的赤光劃破屋脊之上的長空,李景七瞬時驚醒,猛地自床上坐起來,后背汗涔涔的已經驚出一聲冷汗。

原來,是一場夢魘。李景七頹然倒在床上,閉了雙眼,眼前是那揮之不去的刺目鮮紅,以及夢境中忽閃忽現在赤紅血跡中蘇珺兮的容顏,令李景七的心臟一下一下急速地抽痛,幾乎不堪負荷。

李景七已經很久沒有做這個噩夢了,今日一夢,恍恍惚惚中蘇珺兮的身影無處不在,李景七忽然間恐懼不已,深怕一夢成讖。一時坐臥不安,便穿衣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至窗邊,一把推開了窗戶。

暴雨之聲瞬間大了起來,窗外卻是黑沉沉一片,看不出時辰。

忽然院子里一點昏黃的燈籠,幽暗的燈光將四周的雨照的晶瑩剔透,朦朦朧朧氤氳開一片暖色。

李景七猶自怔怔,半晌才看出燈籠下一襲明黃色的袞衣袍服,不由一頓,窗外的寒風趁勢灌入,李景七稍稍清醒了一些,連忙轉身摸索著前去點燈,卻忽然笨手笨腳的如何也點不上。

“吱嘎”一聲門開,昏黃的燭光瞬間透了進來,在門檻前籠下一小片暖色,暗影婆娑間明黃色的袞衣袍服一揚,柴啟恒已經跨進了屋子。

宮人常舊提燈立在柴啟恒身后,不動聲色地朝另一個宮人常新遞了個眼神,常新旋即快步行到李景七身邊,迅速幫他將燈點上,后又重新回到柴啟恒的身后長立如松。

李景七正身,下拜,叩首,稱民。

柴啟恒垂著雙眼看了叩額在手背的李景七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在屋內踱了幾步,經過李景七,最后停在李景七的書案前。看著書案上一幅未完的工筆圖,嘴角忽然微不可見地一揚,瞥了李景七適才睡得亂糟糟的臥榻一眼,卻是低聲斥責道:“就這么將就?這么得過且過?怎么不曉得打探打探你自己的消息和她的消息?”

李景七仍未抬起頭來,聞言心中一痛,卻如何也開不了口,別苑上方的這一片天空大不過井底之蛙眼里的那一方井口大的天。已經幾個月了?自上回長青在別苑附近和長玄碰過一次頭之后,別苑的守衛忽然間倍增,他們再尋不出一個機會踏出這個苑子一步,而珺兮,也不曾送進一個消息來,她到底為什么將自己特意留在她身邊保護她的長玄趕走?……

李景七收回思緒,低低回道:“陛下,民弟……”一時又語塞,萬千情緒當真無從說起。

柴啟恒忽然間嘆了一口氣,上前兩步伸手扶起李景七。看著李景七叩首謝恩,霎時心酸不已,只面上仍舊不動聲色。

柴啟恒踱到書案后坐下,隨手翻過李景七書案邊上擱著的一本書,一看不由怔住,《古方拾佚》?于是抬眸覷著李景七。

李景七的喉結動了動,半晌才用不太清晰的聲音低聲說道:“自書房里尋的,”頓了頓。聲音更低,“珺兮常看的一本書……”

“咻”地一聲,伴著書頁在風中翻動的脆響,柴啟恒手中的《古方拾佚》已經“啪”地一聲砸在了李景七的臉上。

李景七阻止不及,只來得及從自己的臉上將書冊取下來,輕輕地撫平皺了的書頁。

柴啟恒簡直恨鐵不成鋼,半晌才忍住幾乎噴鼻而出的怒氣,只道:“前一段時日朕增加了守衛,是為前相爺許毓清之故,他,”柴啟恒看了李景七一眼。只簡單解釋道,“他用兩個月的時間為朕的新政肅清阻礙,同時也將大家的注意力從你身上轉移走,朕一是為堵悠悠眾口,二也是不欲你節外生枝,才如此小心謹慎。眼下你暫時失去了利用價值,可以緩一口氣了。只是此事尚且不能徹底了斷,你再忍一忍吧。”

李景七聞言面上只緩緩點頭,心中卻忽然間急切起來,恨不得馬上就能出得了這處別苑,哪怕身后跟著浩浩蕩蕩的十幾二十來個侍衛也無所謂,只要,只要能不再像眼下這般與珺兮咫尺天涯地煎熬著就好……

柴啟恒一雙犀利的眼神終于在李景七的深眸之中窺得一絲急切,心下不由一笑,面上卻仍舊不以為意,喚得極為云淡風輕:“七郎。”

李景七一愣,自兩三年以前,他和三哥漸漸疏遠,到他后來涉案東華之亂,一路被軟禁在別苑直至最后貶庶杭州府,三哥再沒有喊過他七郎了,此刻……李景七心中一動,不由生出一絲隱隱的興奮和忐忑。

柴啟恒伸手動了動書案上的那幅未完成的已經隱約可見一位麗人輪廓的工筆圖,才淡淡說道:“朕這段時日來忙得焦頭爛額,一直忘記了告訴你,”柴啟恒頓住,看著李景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他等待下文,這才若無其事地道出一聲驚雷,“蘇珺兮懷孕八個月了。”

什、什么!李景七呼吸一滯,窗外“轟隆”一聲巨響,掩蓋了“嘩嘩啦啦”的暴雨聲和李景七的心跳如擂鼓,旋即一道赤紅撕破了屋脊上方的暗空,李景七看著屋內瞬間亮如白晝,又瞬間回歸黑夜的幽深,腦海中頓時走馬燈似的翻過適才噩夢之中令人觸目驚心的畫面,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成了拳頭。旋即一咬牙關,隨手丟開手中的《古方拾佚》轉身就奔出了屋子,留下身后依舊面不改色的柴啟恒端坐在書案前悠然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李景七腦中已然一團亂麻,只一頭沖向馬廄,取了一匹馬一躍而上,旋即狠狠揮起長鞭,“啪”的一聲巨響振起駿馬身上一串的水珠。駿馬受了驚嚇,當即撒開前蹄狂奔起來,橫沖直撞地沖破了重重侍衛的阻攔,轉眼消失在暗沉沉的狂風暴雨之中。

李景七一路狂奔,任由暴雨打在臉上身上,被雨水刺痛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卻仍舊手握韁繩,頻揮長鞭,直至許府大門前的兩盞昏黃燈籠在望,他也沒有減緩速度。須臾,俊馬奔到了許府大門前,李景七瞬間勒馬一躍而下,也顧不得安撫受驚的馬兒,只一揮長鞭,打在許府黝黑的墨漆大門上,瞬間濺起一串晶瑩剔透的水珠,在墨漆大門上留下一條隱隱約約的濕痕。

許府值夜守門的小廝聽得心驚肉跳,躊躇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將門打開了一條縫欲探個究竟,門前的李景七已經再也不能思考,只一把推開小廝,奪路奔進了許府,驚得小廝措手不及,當即顧不得其他,連忙重新鎖好門,旋即奔向角房敲響了警鑼,許府瞬間傾府而動。

李景七奔至許府的院中,一時無所適從不知要往哪里去才能尋到蘇珺兮,這下才懵了,也顧不得自己已經滿臉雨水、滿身濕透,心急如焚間噩夢的片段反反復復在腦海中顯現,心中不禁呢喃,珺兮你在哪里……

眼見幾個許府仆役護衛陸續前來,李景七當即迎了上去,抓住最前頭的仆役喝道:“珺兮在哪里?告訴我珺兮在哪里!”

被李景七抓住的仆役愈是拼命掙扎反抗,李景七愈是不肯松手,其他幾個仆役見狀登時如臨大敵,也顧不得李景七所問是他們的小姐,紛紛撲了過來,李景七瞬間被重重包圍在中間,腦中一熱揮手就打,幾人旋即混戰成一團。

李景七愈發不得沖破眾人圍堵,眼看就要招架不住,李景七打得愈加發狠。

許云舟被府中異動驚醒,匆匆披衣起身打了一把傘就往異動方向趕去,到得狼狽不堪的現場,不由大吃一驚。大雨傾盆,許府四五個仆役與當中一人近身肉搏,即便雨聲嘈雜,也能聽到拳頭揮在雨中的聲音和打在肉上的悶響,令人膽戰心驚不已。

許云舟定睛一看,昏暗的光線里當中之人渾身濕透,身形矯捷,白蒙蒙的雨簾之中依稀可見其清俊模樣,此刻卻因有些力不從心而有稍許扭曲,待認出是柴景鏑時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頓時感到清寒之氣自四面八方襲來,令人一陣戰栗。

許云舟屏息喝道:“住手!誰許你們往死里打?”電光石火間已經定下心來拿定了主意。

眾人聞得許云舟的呵斥不由一頓,這才稍稍冷靜下來,漸漸收了手。原來是李景七發瘋了似的不管不顧,出手就是要害,這才令得眾人也下了重手回擊。

“我要見珺兮。”李景七站定,抬手一抹,一把甩開一串水珠,光線朦朧中看不清甩開的是臉上的雨水還是嘴邊的血水。

許云舟微微抿唇,上前兩步對李景七沉聲說道:“你擅闖百姓私宅許府,此其一;眼下你本當呆在京郊別苑,此刻卻只身前來,此其二。只需以上兩個條件中的任一條,我都能將你五花大綁送去大理寺。”

李景七的臉因為夜雨的清寒而凍得發白,此刻聞言不由一抿薄唇,緊握成拳的雙手在幽暗的光線中只能看見依稀泛白的骨節:“隨你。先讓我見見珺兮。”

許云舟心中苦笑,既是想見,又何必等到這時用這么激烈的方式來見?若是驚了珺兮……

許云舟沉思間,卻聽身后傳來許毓清低沉蒼勁的聲音:“不行!來人,拿下他!”

許府仆役護衛此刻已知李景七身份,又加上許毓清正是盛怒之中,不由躊躇,紛紛看著許云舟等他拿主意。

許云舟聞言一驚,連忙將傘遞給身后提燈的小廝,旋即轉身行至許毓清面前扶住他:“爺爺,下這么大的雨,爺爺還是快回去吧,此事交給云舟,云舟自有分寸。”

許毓清面色一沉,一道凌厲的目光射向許云舟:“分寸?若是有分寸,此刻就當立即拿下他送去大理寺。”

許云舟自蘇珺兮將長玄趕出許府,就知道柴景鏑和蘇珺兮之間出了裂隙,私心里還是希望兩人能夠見上一面,若不是誤會那正好就此作罷,若是誤會的話,就當……

許云舟正暗自思量要如何說服許毓清,卻見一個小廝匆匆忙忙地疾跑過來,登時繃緊了心弦,這是他安排在蘇珺兮住的小樓里值夜的小廝,連忙上前幾步問道:“怎么回事?”

那小廝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喘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小姐她,受了驚,動了胎氣,少奶奶說,可能要早產。”

李景七聞言腦中頓時“嗡”的一聲,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之感瞬間襲向四肢百骸,不由幾步奔至小廝面前道:“帶我去見你家小姐!”

小廝見是生人,眼下情況亂七八糟的他也判斷不來,遲疑地看向許毓清和許云舟,許毓清和許云舟此刻哪里還顧得上李景七,許云舟扶了許毓清就要往蘇珺兮的小樓走,許毓清一把甩開許云舟的手,沉聲說道:“不必等我,你先過去。”

許云舟立時放手,也不管大雨如瀑,撩起長袍衣擺直接就奔了過去。

身后李景七緊隨而上,一時間心跳如鼓、心亂如麻,夜間所做噩夢又陰魂不散的如影隨形,任他怎么努力不去想,這最可怕的一幕也揮之不去。

兩人奔至蘇珺兮所住的小樓前,樓內已經燭火通明,許府早就請來候著的產婆魚貫穿梭,匆忙急促之中倒也有條不紊,許云舟頓時稍稍松了一口氣,正要問迎面走出來的妻子詳細情形,李景七卻不停腳步,一路就要沖進產房。

周雁北一著急,連忙揮手示意眾人攔下李景七,眾人俱是女流之輩,哪里攔得住李景七,眼看李景七就要破門而入,許云舟及時截下了李景七,沉聲喝道:“你要做什么?不要添亂!”

李景七呼吸一滯,萬千情緒此刻不能化作一句話一個字,怔怔地望著產房的房門,半晌,才頹喪地呢喃道:“我,我想看著她。”

許云舟想起自他尋得蘇珺兮就再沒有見過柴景鏑,那時蘇珺兮已經懷有身孕,卻獨自一人等在杭州府,之后只身隨他入京,又為李景七涉案東華之亂暗自憂心傷神,在這長達八個月的時間,柴景鏑你到底在哪里?眼下受驚早產莫不是也是為李景七擅闖許府之故?思及此處,許云舟的理智頓時喪失殆盡,揮起拳頭就狠狠地砸了過去,“噗”的一聲悶響,李景七一個趔趄險些跌倒,鮮紅刺目的血液瞬間自他的嘴角流下。

周雁北一看情形不對,連忙出去喊了幾個小廝進來,待回頭就看到這血腥的一幕,心中驚詫莫名之余,實在害怕這兩個男人在這里要給產婆添亂,當即揮揮手示意幾個小廝將兩人一起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