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章心灰意懶時
陳則涵來到黛娘住處時。黛娘的屋子已經打掃干凈了,黛娘的衣裳被褥也換了新的,丫環又點了香,掩蓋了空氣里滯留的淡淡血腥氣。
陳于致新遣來的嬤嬤端了藥進來,陳則涵接過放在床邊的案幾上,旋即輕輕地晃了晃黛娘的肩膀,喚她起來喝藥。不想,陳則涵晃了好半天,黛娘也未醒,便對嬤嬤說道:“藥先溫著吧,到時黛娘醒了再喝。”
嬤嬤卻遲疑道:“大少爺,蘇大夫交代,這藥放久了藥性就弱了,還是趁著現在喝比較妥當。”
陳則涵聞言看了床上的黛娘一眼,旋即回頭說道:“那再熬上吧,到時再叫黛娘喝。”
嬤嬤應下,端了藥碗就出去了。
陳則涵轉頭再看黛娘,忽然瞥見黛娘眼角一滴晶瑩的淚滴,心中一震,半晌才呼了一口氣,給黛娘掖了掖被子。輕聲說道:“你別難過,我不會不管你的。”
黛娘在被窩里的手一緊,用力握成拳頭。
陳則涵又說道:“爹爹換了個丫環來,還有一個嬤嬤,往后是她們兩個照顧你。”
黛娘聞言一驚,不由睜開眼睛問道:“小玉呢?”
陳則涵頓了頓,道:“慧兒和小玉都回府回話了,爹爹沒再讓慧兒來,小玉關了起來。”
黛娘頓時有些慌亂,她才自昏睡中醒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而且小玉……按下心中擔心,黛娘小心問道:“怎么回事?”
陳則涵見黛娘反應有些奇怪,心中不由差異,卻仍是笑著解釋道:“你別激動,爹爹喊她們回府問話了,小玉犯了錯,就被爹爹關起來了。你……”
未及陳則涵說完,黛娘緊張地打斷了他的話:“問話?大老爺都問了些什么?小玉,小玉她都說了些什么?”
陳則涵見黛娘緊張如此,不由更加奇怪和不解,搖搖頭說道:“我沒有過問爹爹處理的事情,可是有什么不妥?”
黛娘瞬間覺得心涼了半截,半晌才木然搖頭,隨即問道:“大少爺今晚會留在這里?”問罷,自己一時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緒到底是自嘲還是憤恨,只覺得如一團亂麻難以厘清。
陳則涵看著黛娘。目光歉然,半晌才說道:“爹爹給我立了規矩,我酉時必須回府。不過,我每日都會來看你的,你只管好好地調養身體……”
“不用!”黛娘忽然冷聲打斷了陳則涵,“你現在就走吧。”
陳則涵不由怔住,一時沒想明白黛娘緣何突然變了臉色,半晌才溫和說道:“你不要想太多……”
黛娘盯著陳則涵,不容陳則涵多說,又打斷了他的話:“連孩子都不能打動他,現在我連孩子都沒了,我還有什么憑借去想更多的事情?你留在這里有什么意思?他何時沒有給你立過規矩?你偏偏就現在這么聽他的話?你以前怎么不聽他的話?倒是害得我到如此境地。”
黛娘一通話說得前言不搭后語,毫無邏輯,陳則涵聽得難堪不已,心里知道是自己對不起黛娘,一時也沒有話說,只靜靜地垂首默然不語,黛娘見陳則涵一聲不吭一副軟弱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惡意,道:“當初你若是爭氣,只怕早就不是現在的光景了。哼!”
陳則涵聞言一愣,不知黛娘所指何意,正疑惑著待要相問,黛娘又接著說道,口氣更添了一份嘲諷:“美人在懷,卻是別人的懷抱,心上人出嫁,新郎卻是別人,自己穿上大婚吉服,新娘卻是老爹硬逼著娶得……”
“夠了!”待陳則涵聽明白了黛娘話中所指,難堪之余也氣氛難當,大聲喝斷了黛娘的冷嘲熱諷。
半晌,陳則涵想起蘇珺兮先前跟他說的話,黛娘為他懷了孩子,如今才流產,以后也難再做母親,忽然間又很頹喪,不禁痛恨起自己來,壓下自己心中的憤怒和不堪,低聲說道:“我也明白你心情不好,你且好好休養身子,孩子,是我對不住你,你,我記得你往日的玲瓏性子,今日之事我們往后都不再提了,可好……”
黛娘本就不打算善罷甘休,再加上更聽不得陳則涵提她往日的八面玲瓏,聞言被子里的拳頭不禁越握越緊。忽然拳頭一松,面上輕巧一笑,燦若明星的眸子里隱隱含了一絲怨毒:“大少爺,你怎么不問問,我是怎么知道你的糗事的?嗯?”黛娘低笑兩聲,旋即說道,“是你的正妻告訴我的,她賢惠端莊聰敏,你卻不知,她沒少給我難堪,也沒少給你心上人難堪。你可知我此刻在想什么?我在后悔!我也在幸災樂禍!”
陳則涵猛地站起身子,心中驚詫無比,他知道黛娘此刻的話未必足信,但是想起自己的妻子,卻不可否認,連他也感覺到了她對蘇珺兮的隱隱敵意,難道她真給妹妹難堪?
陳則涵垂眼看著靜靜躺在床上的黛娘,懷孕六月并未使她豐潤,反而瘦了些,再加上今日一事,想必出了不少血,此刻一雙黛眉之下的臉更是如雪一般蒼白,就是惡語相向也不減當初麗色。
陳則涵輕輕地呼了一口氣。低聲說道:“罷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你說句心里話,可是不愿如此,”陳則涵頓了頓,才繼續,“不愿如此將就下去?”
黛娘一時意氣用事,不過咽不下這口氣,不想陳則涵竟問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不由計較起來,此問到底是什么意思?
陳則涵見黛娘沉默,知她在思量。等了一會兒才解釋道:“爹爹將這兩間屋子買了下來,他原本是叫我把房契和你的賣身契都給你,再給你些,”陳則涵停住,陳于致的原話是傭金,陳則涵想了想換了一個詞,“再給你些藥錢滋補身子,從此你和我們陳家再無瓜葛。”
見黛娘還是沒有吭聲,陳則涵繼續說道:“我原是覺得爹爹太……”陳則涵又住了口,到底不愿非議自己的父親,便沒有就著這個話題說下去,“所以,我本不打算告訴你這件事情,只養著你就是,今日如此,我只好說了出來,也問你一句,你可是怎么打算?”
黛娘心思數轉,心情平靜下來,此事,即使她此刻千般不滿,倒是也沒有想好,因此只淡淡地開了口,聲音里透出一絲委屈:“你便是如此待我么?大老爺那般也好,你那般也好,哪一樣是為著我著想的?大老爺那般是把我當成……”說著黛娘鼻子一酸,滴下幾滴淚來,“你那般,還不是也是讓我盡妾之責卻連個妾的地位都沒有,終身委屈在這里平白惹了鄰里笑話……”
陳則涵見黛娘又轉了情緒,一時摸不著黛娘心中所想,只是,他也再沒心力去琢磨,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先養好身子吧,莫想太多了,此事等你好了身子再議不遲。”
黛娘點點頭。轉了身子背對著陳則涵躺著。
陳則涵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既然醒了,我喚嬤嬤進來服侍你喝藥吧,我也該走了。”
黛娘輕輕“嗯”了一聲,陳則涵便出去叫嬤嬤送藥給黛娘喝,自己則回了陳府。
那嬤嬤甚是謙恭,比起慧兒眼觀鼻鼻觀心的靜默態度,倒是讓人覺得親和一些。黛娘接過藥碗,溫度適中,便慢慢喝了起來。心中卻想起一事,不知自己的情況到底如何,陳則涵沒有說,蘇珺兮也不知有沒有留下話給原來的產婆和丫環。
黛娘正琢磨著,一旁的嬤嬤忽然開了口:“黛娘,不知產婆告知你沒有,若是產婆說了,老奴就不多嘴了。”
黛娘一驚,不禁停了喝藥,抬眸看向嬤嬤。
嬤嬤看見黛娘眼中的茫然,溫和一笑,輕聲說道:“大老爺讓我知會你一聲,蘇大夫說你當時情況雖然兇險,但到底你無事,不過,此后你恐怕難以再有孕。”
“哐當”一聲,黛娘手中才喝了幾口的藥碗失手落地,砸了個粉身碎骨,濃黑的藥汁瞬間灑在床邊、腳踏、地上,濺開難看的烏色痕跡。
黛娘如遭晴天霹靂,頓時怔愣在床上不能動彈,半晌才轉頭望著嬤嬤,仿佛聽錯了話般問道:“嬤嬤,你剛剛說的是什么?”
嬤嬤將黛娘的神情一一看進眼里,聞言面不改色,只微微提高了聲音應道:“我說,大老爺讓我知會你一聲,蘇大夫說你當時情況雖然兇險,但到底無事,不過,此后你恐怕難以再有孕。”
黛娘呼吸一滯,這次她聽得清清楚楚,她難再有孕!半晌,黛娘嬌美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不想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這一步,如此一來……
千頭萬緒,黛娘一時怎么也理不出個結果來,只呆呆地坐在床邊,任由丫環來打掃,任由嬤嬤又端了碗湯藥來,任由自己木然地喝下……
恍惚中黛娘記起自己的一路掙扎,忽然不知道自己與姚娘明爭暗斗是為了什么,和落影閣的嬤嬤較量算計是為了什么,和趙成益狼狽為奸是為了什么……
趙成益,黛娘腦中一頓,瞬間清明起來,還有他……
陳則涵回到陳府他的小院,見到何氏,沉默半晌說道:“黛娘流產了,你知道了嗎?無錯。”
何氏點點頭。
陳則涵見何氏知道,也不欲多說,又想起黛娘說的一番話,不由嘆了一口氣,即便她真給妹妹難堪,難道自己還能指責她么?想著背過身子,低聲說道:“對不起……”陳則涵頓了頓,壓下心中沉重的情緒,“我去書房住一段日子。”
何氏聞言神色并無多少變化,只吩咐巧兒給陳則涵把他常用的物品都收拾收拾給送到書房,陳則涵卻制止了巧兒:“不用送到書房了,到時我讓鵡哥來取。”
何氏一頓,倒也沒有多說什么。
忽然陳則涵瞥見博古架上少了一只青瓷百合瓶,不由看著那空了的架子出神。
何氏瞧見,低聲說道:“那是我,身體不適失落的。瓷片我給你留著,找個手藝好點匠人還是可以補好的。”
說罷,何氏命巧兒去取那裝著瓷片的錦盒來。
巧兒才應下,陳則涵忽然出聲制止道:“不用了。”陳則涵的目光在博古架上流連了一圈,又說道,“巧兒,你去取一只大箱子來。”
巧兒不明所以,半晌才“哦”了一聲,叫上另一個丫環穎兒一起去抬了一只大箱子來,在陳則涵的指示下放到他腳邊。
陳則涵專注地看著博古架上的各種物什收藏,隨后自左手起,一樣一樣取下物什來,陶碗,瓷瓶,畫作,鈴鐺,石雕,木刻……一件一件小心地放進了大箱子里,直到他停下手中的動作,博古架上的玩意兒已經少了一大半,而那大箱子也裝滿了。
陳則涵親自蓋上蓋子,隨后低聲吩咐巧兒:“送到放雜物的房間里吧,這博古架怎么收拾,你問你小姐。”
說罷,也不等巧兒應下,轉身便出了屋子。
巧兒和穎兒連忙去抬那箱子,忽然聽到何氏出口阻止:“慢著。”
巧兒和穎兒一愣,停了手中動作,齊刷刷看向何氏。
半晌,何氏才低聲吩咐道:“巧兒,去把那裝碎瓷片的錦盒取來,一起收進這個箱子里吧。”
巧兒和穎兒不知緣故,卻還是照著辦了。兩人很快就將錦盒放好,合力抬至門口,又聽何氏忽然開口說道:“小心些。”
兩人連忙應下,小心翼翼地將箱子抬到了雜物間。
何氏回身看向那快空了的博古架,竟說不清自己此刻情緒。那些物什,即使她自己很不愿意去想起這個事實,她還是憑著自己的第六感猜到,那些物什,每一件都承載著自己的丈夫和他的青梅竹馬蘇珺兮的回憶。
如今,他把它們都收起來了……何氏緩緩踱到臥榻邊,木然坐下,思緒翻滾間卻只有一聲嘆息,仍是說不出,自己此刻實是什么樣的心情、該是什么樣的心情。
蘇珺兮和李景七回到萬徑園時,清霜也早就回來了,蘇珺兮連忙叫來清霜詢問黛娘的情況,雖說她臨走之前,大伯父跟她說不用再管黛娘的事情了,明天他就會派一個陳府里的郎中過去看黛娘,但是今日她還是需要周全。
清霜笑道:“小姐放心,我都已經一一交代嬤嬤了。還有,那產婆和慧兒小玉都被換下了。現在照顧黛娘的是大老爺另外換的嬤嬤和丫環。”
蘇珺兮點點頭,正準備沐浴,不想這回清霜倒是多說了兩句:“小姐,陳府來人的時候,那小玉怎么也不肯跟陳府的人走,說她不是陳府的人,原來她是黛娘自己買的。后來,硬是讓陳府的小廝拉走了。”
蘇珺兮一愣,她曉得大伯父將她們叫回去肯定是要問黛娘緣何流產,想起那日在錦繡綢緞莊何氏與黛娘的糾葛,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慧兒是何氏的丫環,不由搖搖頭,還真夠亂的。
李景七見蘇珺兮疲乏,便吩咐清風和清霜備水讓蘇珺兮沐浴,清風和清霜應下,自去忙活。
兩個丫環一走,屋里就只剩下李景七和蘇珺兮,李景七見蘇珺兮仍舊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坐到她身邊,輕輕一刮她的鼻子,笑道:“今日想必壞了心情,玩得不盡興吧?無錯。”
蘇珺兮轉頭看著李景七,半晌搖搖頭。
李景七輕輕攬過蘇珺兮的肩,說道:“沒關系,我們明日再出去逛逛。”
蘇珺兮點點頭,忽然記起一事,說道:“忘記了,今日還給清風他們買了東西,還沒告訴他們呢。”
李景七聞言不由輕哼一聲:“娘子賢惠為夫自然高興,可是也不能把為夫放在最后。”
蘇珺兮一愣,好大的醋味,不禁“噗嗤”一笑,忙安慰李景七:“都是小玩意兒,你又不喜,何必非得爭這個風吃這個醋?”
李景七抓過蘇珺兮的手指往嘴里一咬,驚得蘇珺兮反射性地“啊”了一聲,才幽幽地說道:“那陳則涵呢?你今日都替他奔波一天了。”
蘇珺兮抬眸,狠狠看著李景七,又念叨上陳則涵了,正要說話,卻聽李景七的臉頰忽然湊至她面前,旋即壞壞地說道:“表示一下,我便原諒娘子。”
蘇珺兮哭笑不得,忽然計上心來,霞唇移至李景七的耳朵前,低聲說道:“親這里。”聲音雖低,但續續的氣息緩緩地拂在李景七的耳朵上,令李景七心中一顫,不由繃直了身子。
見李景七點頭,蘇珺兮霞唇一彎,旋即湊近狠狠一咬,而后起身退開三丈距離。
李景七恨恨地看著蘇珺兮,正想說反正負責滅火的是你,不料清風和清霜回轉,說是可以沐浴了,不由抽抽嘴角,看著蘇珺兮巧笑倩兮地離去,更是著惱,本來那大浴池,他特意修得大大的……不想蘇珺兮每次沐浴,都讓清風和清霜把門。
李景七往臥榻上一倒,隨手扯過被子覆上肚子,旋即回憶起和蘇珺兮的點點滴滴。無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