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則涵看著李景七絕塵而去,便停了腳步,沉思半晌,竟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驚得連忙往回走,經過蘇家小宅門前時,不禁又躊躇著。這一段時日來,他也知道蘇珺兮的生活不甚太平,但是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每陰差陽錯地錯過,竟從未為蘇珺兮做過些什么,幫上忙的,不是二郎陳則濤,就是那莫名其妙出現在他們生活中的李景七。
陳則涵渾然不覺地在蘇家門口徘徊了一陣,腦中幾度思索,還是沒有想明白,自己如何就與蘇珺兮走到了今天這一步田地。兩三個月以前,他還覺得他與蘇珺兮十幾年如一日,誰料不過短短數個月,竟然滄海桑田,一切都讓他始料未及……
陳則涵站在初秋漸朗的半月下,看著蘇家小宅緊閉的墨漆大門,突然覺得一陣忽起的晚風蕭瑟不已,良久,不禁嘆了口氣,終是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
陳則涵行至西街口,候在樹下的小廝鵡哥轉身瞧見,撒腿就奔了過來:“大少爺你怎么才來,你可急死小的了,說好讓小的在這里等你一會兒,結果小的在這里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陳則涵不理睬鵡哥的埋怨,徑直上了馬車,只回頭說了一句:“柳樓街里巷。”隨即就關了車門。
鵡哥一聽這地名,立即就打了個激靈,不知不覺手就伸進袖中摸了摸下午臨出門前大少奶奶賞賜給他的一點小零花,熱乎乎的,卻更覺得心口發涼了,暗道既曉得大少爺的脾氣當時就不該接大少奶奶打賞的!這可如何是好?萬一大少奶奶問起,他該如何回答?
鵡哥心中一番思量,便有了計較,“嘿嘿”笑著打開了車門:“大少爺,天這么晚了,你不回家……你傷才好,大老爺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會心疼的。”
鵡哥特意加重了“心疼”二字,聽得陳則涵臉一黯,半晌卻又無所謂地說道:“就是因為傷才好,才要出門。”
鵡哥一聽,不由又打了個激靈,狐疑地看了陳則涵一眼,才關了車門,心里直犯嘀咕,莫非大少爺真摔壞腦子連大老爺也不怕了?想著又摸了摸袖中的小零花,才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驅車往柳樓街里巷駛去。
陳則涵的馬車出了西街,又過了幾條街道,便轉進柳樓街里巷,須臾,便駛進了一座外表看著很不起眼的私宅。
馬車在私宅院中停下,陳則涵下了馬車,便輕車熟路得往唯一亮著燈火的小樓走去。
進了樓,大廳內卻大異于外頭普通不起眼的景象,只見雕梁繡柱,處處花窗飛幔,正前方一架鏤刻繁復的梅花望月屏風,兩旁各一細腰青瓷花瓶,左面墻上是一幅洛神出水,右面墻上是一幅《洛神賦。再側耳細聽,竟隱有幽幽琴音繞梁不絕,陳則涵不禁感慨,頓覺輕松自在。
陳則涵才往前走了幾步,右邊走廊便轉出一位明眸黛眉的女子,身姿款款、言笑晏晏地走來:“大少爺,你今日怎么有空來了?”卻是落影閣的黛娘。
“黛娘,我細聽之下,今日怎么多了似有若無的琴音?”陳則涵不答反問。
黛娘嬌媚一笑:“若不是黛娘今日在這里,大少爺便看不到黛娘了,可大少爺不問黛娘,卻先問彥君。”
“彥君?鼓琴的是彥君?黛娘認識?”陳則涵心中一喜,不禁又問。
黛娘飛了一記媚眼給陳則涵,狀似不滿:“我偏不認識。”
偏?陳則涵這才醒悟,連忙給黛娘賠不是,竟認認真真朝著黛娘行了個禮,隨即笑道:“黛娘若真生了在下的氣,又何必多說個‘偏’字?我不過是想結識一番。”
陳則涵向來喜歡結交才子異士,在他眼里,但凡有些才情的,不論身份出生,不管尊卑男女,都想要結識一番,就如姚娘。
黛娘在歡場里長大,學的就是揣度人心,不敢說能揣測個八九分,也敢說揣測個六七分沒有問題,與陳則涵的幾次接觸,她早就摸透了陳則涵的脾氣,因此近前挽了陳則涵的臂膀,不緩不急地說道:“大少爺,急什么,我們且溫酒聽琴,才不辜負了彥君的余音繞梁。”
陳則涵聞言一笑,喜道:“在下竟不知黛娘一雙黛眉長得妙,一顆玲瓏心長得更妙!”
黛娘轉眸瞥了陳則涵一眼,將陳則涵扶至一間廂房內,隨即松了手,走至窗邊將窗戶輕輕打開,瞬間,那隱隱約約的繞梁余音便清晰了起來。
“原來彥君不在這樓里?”陳則涵不禁有些失望。
黛娘“噗嗤”一笑,上前羞了陳則涵一陣才說:“黛娘還真不知是說大少爺急性子呢,還是說直性子?彥君不在這樓里,也在這別院里。”
陳則聞言涵恍然,這才走到桌邊坐下,自己倒了一盞龍井,慢悠悠地品起茶來。
黛娘見了陳則涵的一副我行我素,不禁低了聲音囁嚅:“若不是那次黛娘在湖畔偶遇大少爺,前幾日又在留芳園再見大少爺,只怕大少爺根本不曉得可以時常來這里尋黛娘,時日久了,大少爺也許就不記得黛娘了……”
黛娘雖然垂眸說得哀怨,但眼角余光卻追著桌旁陳則涵的神色變化,直到陳則涵漸漸露出了為難之色,才適時展了笑顏,隨即反倒說得頗為豁達,“不過黛娘不怨大少爺,就如大少爺所說,人與人之間看的都是緣分,黛娘幾日之內能與大少爺偶遇兩次,便是緣分了,大少爺,你說是不是?”
陳則涵溫和一笑,腦中想起另一個倩影,隨即便答得敷衍:“黛娘果真善解人意。”
黛娘將陳則涵的神色一一瞧在眼里,心中倒不以為意,便只笑著不答話,起身就走了。不多時,便有兩個丫環隨著黛娘回轉,端來幾盤精致酒菜。黛娘領著兩個丫環置好飯菜,便吩咐她們:“去請彥君來吧,就說陳府大少爺請他來彈一曲流水。”
兩個丫環俯首應下,便退出去請彥君去了。黛娘則坐到一旁給陳則涵溫著一壺梅花酒。
陳則涵便就著忽至窗邊的皎皎月瓣品著杯中梨花,不多時,廂房一側的紗幔飄飛處,忽而緩緩傳來悠遠婉轉的凝響,飄忽不定如若云霧環繞,陳則涵手中酒杯一滯,瞬間如置巍巍山間,只覺得一片青松蔥蘢,芳草碧翠,再側首微聞流水潺潺,鳳鳴水聲漸至波濤澎湃,便似危舟過峽,臨淵之處忽又幽幽水聲復起,原來輕舟已過,流水緩緩勢就倘佯……
行云流水間陳則涵竟分不清是流水宛若琴音還是琴聲勢如流水了。
一曲流水畢,陳則涵猶自怔怔,紗幔間走出一人,陳則涵未及回神已然又墜云間,幾乎懷疑畫中洛神緩緩行來。
“彥君拜見陳大少爺。”彥君不疑陳則涵異樣神色,自顧俯首行禮,聲音低靡而富有磁性。
陳則涵這才回神,連忙起身回禮:“在下陳則涵,彥君實乃當世伯牙。”
彥君聞言面上清冷不減,只微微俯首,并不接陳則涵的話:“陳大少爺見笑,彥君不打擾兩位,就此告退。”
陳則涵看著彥君未及他再開口便轉身回到紗幔飄飛之處抱起琴就走了,只留給他一個風流飄逸的背影,不禁愣住,待回過神來,不禁回頭不解地看著黛娘。
黛娘舉帕掩嘴,淺淺笑道:“彥君的脾氣,倒是與姚姐姐有些相像,輕易不與人親近。”
陳則涵心中惋惜,便露了遺憾神色,點點頭,說得卻也豁達:“如此,想必在下與彥君緣分未及。不過,如何彥君也住在這別院里?”
黛娘微微一笑,并不說話,只又給陳則涵添了一杯酒。
窗外漸漸月移星稀,屋內的燭火漸漸飄忽不定,最后爆了兩三個燭花,旋即滅了去,只剩一縷青煙在黑暗中看得不分明。陳則涵不勝酒力,暈暈乎乎間,也分不清自己是醉意使然,還是本性如此,只再一次的在黛娘的溫柔鄉里消愁解恨……柳樓街里巷末,已然不知是第幾夜春宵。
陳府,陳則涵的小院卻一派靜悄悄的。何氏的陪嫁丫環巧兒替何氏梳著滿頭青絲,何氏望著銅鏡中自己的俏麗容顏,心中漸漸涌起一股隱怒。
“小姐,這么晚了,姑爺怕是……”巧兒輕聲說道。
何氏依舊怔怔地望著銅鏡,不曾接話,巧兒瞧得著了急,不禁放了梳子退后一步在何氏面前跪下:“小姐,巧兒斗膽勸小姐一句,小姐莫要總是如此縱容著姑爺,姑爺每每徹夜不歸,小姐都好心好意替他瞞著大老爺,可是姑爺卻將好心當做驢……”
巧兒話還未說完,便“啪”得一聲被旁邊突如其來的一掌甩到了一邊,巧兒還不及反應,便聽到一道緩而有力的婦人之聲:“主子的事情豈容你插嘴?你說得都是什么話?你……”
何氏扶了扶突突疼著的太陽穴,伸手止住了突然而至的自己的乳娘榮娘:“榮娘,罷了,巧兒也是心疼我。”
“小姐,這哪里是心疼你?這話要是走漏個半點風聲,別人不會說小姐賢惠大方,只會說小姐沒能力管住夫君不懂得管教下人,反倒惹人笑話!”榮娘說著又轉頭看著巧兒,隨即走過去將她扶起來,“這次便算了,以后記得,只急該急的事,旁的莫要多嘴,你是好意,別人未必聽你整句話,可明白了?”
巧兒扶著臉點點頭:“巧兒曉得了,謝小姐寬容。”
榮娘點點頭,方道:“你下去早些休息吧,小姐我來伺候。”
等到巧兒出去關好了門,榮娘才扶著何氏到了床邊:“小姐行事,乳娘也不多說什么,只是有一事,乳娘要提醒小姐,小姐才新婚,不能總不讓姑爺碰你。”
何氏聞言身子一滯,想起陳則涵身上那刺目的掐痕,半晌,終是忍不住,抱著乳娘嚶嚶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