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則濤將陳則涵送回陳府后,就向陳大老爺陳于致和大夫人杜氏交代了陳則涵在蘇家門口發燒暈倒一事。陳于致聞言便知陳則涵又一夜未歸,雖然氣惱,但到底擔心多過生氣,還是趕到了陳則涵的房里,親自把過脈瞧過傷才放了心,只是從頭到尾一直肅著臉不說話。
陳則涵自昏睡中醒轉過來,待視線清晰了一些,發現他爹爹陳于致赫然在座,驚了一跳,一時腦中混混沌沌又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不住嘟囔:“爹爹,妹妹家,我,我怎么在這里?”聲音因高燒而干澀沙啞。
陳于致見陳則涵醒過來,心中松了一口氣,本不欲教訓,但聽了陳則涵這話不由又被帶的發起怒來:“怎么在這里?這是你家!”
陳則涵才醒轉,只覺得昏昏沉沉的,聽了陳于致的怒斥倒沒有什么反應,一旁的杜氏卻再也忍不住心中對陳于致的埋怨,只不管不顧地上前一步,將陳于致一把推開來,而后在陳則涵的床沿坐下,抓著陳則涵的手一行哭一行說,真是傷心凄厲不已:“大郎摔了腦袋還不知會不會遺下什么病根,此刻才剛剛醒過來,人是好是壞都還不清楚,你有什么話,有什么不滿,不會等到大郎好了再教訓?萬一大郎有個什么好歹,你就是罵破了嘴皮子也不頂事!”
杜氏說罷便只拿手帕子掩著嘴嗚嗚哭著。
陳于致不期然被杜氏推了一下倒愣了好一會兒,后面聽了杜氏的話簡直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時想到大郎不成器多半是被杜氏慣的,不由指著杜氏連杜氏也要一起罵,奈何余光瞥見床上的陳則涵一副傷病模樣,眼中尤懵懂無辜,頓時就泄了氣,只恨道:“你真是,婦孺之見!”
陳于致說罷,舉起的手一甩,背到身后,轉身就走。
候在一旁的陳則濤無意撞到這一幕不免尷尬不已,只一直垂首恭立著,不敢吱聲。陳于致轉身見了陳則濤此番樣子,突然就生出一種無以言表的滋味來,不由自嘲地搖了搖頭:“二郎,走吧。”
陳則濤這才松了一口氣,隨著陳于致出了房門,走在初秋清爽的景致里,頓覺剛剛迫人的氣息都悉數散了去,一時想起自己的爹爹,雖然在世人眼中一事無成,但是倒落得自在快活,不禁滿腦子都塞滿了有為無為的思辨推敲。
陳則涵屋內,杜氏卻哭得一塌糊涂,陳則涵新婚的妻子何氏正扶著杜氏的肩膀循循勸著。
“婆婆,連公公和周老大夫都說無礙的,想必夫君頭上的大包只是看著嚇人罷了,還請婆婆放了心。”何氏說著,把杜氏扶到一旁桌邊坐好,“夫君,媳婦自進門來便見他刻苦用功,公公總有一日能瞧在眼里,請婆婆莫要再操心了,否則,便是夫君和媳婦不孝,如此,夫君還在病中豈不難過?”
何氏徐徐道來,只拿著陳則涵刻苦用功的一席話勸杜氏,果然就奏了效,杜氏漸漸止了哭,只是拿著手帕子將淚痕輕輕揩干:“你雖是媳婦,卻是女兒一樣的貼心,大郎有你勸著陪著,我也總算放下心了。說到底是大郎不夠懂事,倒委屈了你。”
何氏聞言只紅了臉:“婆婆言重了,媳婦今日站在這里便沾了公公婆婆與夫君的福氣。”
這一番靈巧的奉承當即說得杜氏展了笑顏:“你真是讓我無話可說,也罷,我們這么鬧了一場想必妨礙了你們夫妻二人體貼,我既放了心,這便回去了,你好好照顧大郎。”
何氏俏麗的雙頰紅霞才淡,此刻又燒了起來:“婆婆哪里話!我……”
“好了,別我了,快去瞧瞧大郎吧。”杜氏笑著打斷了何氏的話,直把何氏送到陳則涵的床前才離去。
被杜氏這么一鬧,陳則涵倒是清醒了許多,此刻聽了何氏勸慰杜氏的一番話,心中不免感動,見杜氏離開,張口正要說話,卻被何氏拿絲帕堵住了嘴:“夫君,你歇著吧,我去給你端粥來。”
何氏說罷,她的陪嫁丫環巧兒便端著一碗清粥和一碗藥進來:“小姐,二少爺吩咐說大少爺喝過粥還得再服一碗藥才行。”
何氏點點頭,親自取了粥給陳則涵一勺一勺地喂著,陳則涵折騰了一夜又半日,早就餓了,此刻吃得便有些急,何氏卻只給陳則涵喂了半碗粥:“夫君,你空腹久了,又還病著,吃多了再喝藥只怕要反胃不適,便只喝半碗,待晚些時候餓了再進食,可好?”
陳則涵不禁點點頭,何氏隨即給陳則涵喂了湯藥。陳則涵才吃過飯,又喝了湯藥,便漸漸有了困意,不知不覺間就又沉沉地睡下了。
何氏見陳則涵退了燒,出的一身汗濕乎乎的,怕他不舒服,就叫巧兒去打了兩盆熱水來,隨即遣走巧兒,自己解了陳則涵的衣裳,輕輕地給他擦拭著。何氏給陳則涵翻了身,卻忽的被眼前的幾點痕跡驚住了。
那是……何氏一想明白那是指甲的痕跡,一想明白那是別的女人躺在自己新婚的夫君身下留下的痕跡……腦中不由“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半晌,何氏回想起自己自從入了陳府的大門,就時刻小心侍奉公婆、討好夫君,此刻這些處處用心便通通成了諷刺!
如此,再看向陳則涵背上的那些痕跡,何氏只覺得無比礙眼骯臟。何氏轉身重新漂洗、擰干了棉布巾子,再回頭,姣好的面容上便只剩了一絲似有若無的冷笑。何氏若無其事地替陳則涵擦拭完身子,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才出了房間,留陳則涵獨自一人睡著。
何氏在陳府園子里漠然地走著,不知不覺竟到了陳于致與杜氏的院子里,何氏一驚,隨即定下心來,換了端莊的笑容徑直往杜氏的臥房走去。
“請婆婆安。”何氏一福。
“這一日見幾回的,何必拘泥那些禮數?”杜氏示意何氏坐下,才問,“怎么來了?大郎如何了?”
“夫君喝了粥吃了藥,現在正安靜睡著,想來沒什么大礙,我留巧兒看著呢。”何氏說罷又斟酌道,“婆婆,還請婆婆莫要怪媳婦魯莽,媳婦聽聞夫君是在蘇家病倒的,聽說蘇姑娘與夫君青梅竹馬,親如兄妹,只怕這一回也幫了不少忙,媳婦想去謝謝蘇姑娘。”
杜氏聞言,眸中精光微閃,瞬間即逝,隨即捧起茶盞,一支手輕輕晃著杯蓋:“哎,說起來也是沒有緣分的,不知為何,這些日子以來大郎與她倒淡了不少,你們這些小輩偶爾鬧些小別扭,我們做長輩的也不好插嘴。你不用管大郎,他隨性慣了的,想必不知哪一日,就又如往常一般了。”
杜氏說得隨意,但一席話卻說得極盡曖昧朦朧。何氏心中一番臆想揣測,面上卻笑得云淡風輕:“如此,媳婦便也不多嘴了。”
何氏接著又與杜氏閑話了一陣,便辭了出來。
轉眼日落西際,秋初夜淺,山色未盡的西湖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朦朦朧朧中暈得月色迷離、云影染墨。
許是天氣轉涼,晚間游湖的畫舫少了許多,此刻,一艘氣派精致的畫舫停在西湖中央,幾盞燈籠在水霧中灑出昏黃的光色,映得舫上的雕梁畫棟更加柔和鮮麗,遠處是隱在黑夜之中幾乎失了線條的山巒,襯著華麗畫舫與散在湖面上的另幾處忽忽閃閃的燈火,西湖便仿佛入了畫一般。
華麗畫舫上的黛娘一曲舞歇,不禁香汗淋漓。
“想不到黛娘的舞姿愈發若花似柳了。”趙成益一雙細長丹鳳一瞇,舉杯一口飲盡杯中瓊漿。
黛娘款款上前,微微一福:“謝趙大官人今日替黛娘在嬤嬤面前周全。”
“哼。”趙成益低哼一聲,又倒了一杯酒,舉杯輕輕晃著,“黛娘果然是個靈透人,倒念著區區的舉手之勞。”
黛娘莞爾一笑:“黛娘即便靈透又如何,也不過是個沒能耐的人罷了。”
趙成益垂眸飲下杯中酒:“嬤嬤怎么不是個有能耐的人?”
黛娘粉面淺笑不增亦不減:“趙大官人說笑了,黛娘也不過是嬤嬤手下護著的一朵嬌花一株嫩草罷了,嬤嬤一個不小心,只怕花兒就少了瓣,草兒就折了葉。”
趙成益放下手中的酒杯,抬起細長丹鳳瞥了黛娘一眼,嘴上便浮起淺淺弧度:“只怕嬤嬤一個不小心,便被花兒扎了手,草兒劃了袖。”
黛娘聞言斂了笑容,現出委屈的神色來:“那也要看趙大官人給的是什么花種和什么草籽了。”
“呵呵呵。”趙成益不由笑開,卻道,“區區正是不知道買什么花種和什么草籽好啊。”
黛娘看著趙成益一副無可無不可的姿態,以及一句又一句繞口令似的對話,竟是滴水不漏,直逼得她避無可避,不由暗恨,卻不得不把話挑明了說:“黛娘也不過是想做一株山谷間自生自滅的野花野草罷了。”
“自生自滅?”趙成益復又添了一杯酒,隨即眼光落到黛娘身上,“如此,豈不簡單。”
趙成益說罷,便自斟自酌起來,不再理會黛娘的反應。黛娘看著趙成益的事不關己,心中的那股莫名的憤怒不由就加深了幾分。奈何她不得不仰人鼻息,即便不是趙成益,不是嬤嬤,也會是另一個人,思及此,黛娘暗自咬了咬牙:“黛娘自然是希望遇著一個愛花惜草的養花弄草之人。還望趙大官人在花草旁搭個草舍與人方便。”
趙成益這才滿意地笑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走至畫舫欄桿邊,望著朦朧飄渺的山色,輕飄飄地吐出字句,聲音里不帶起伏:“府中琵琶第一手在落影閣,便籠絡了杭州府三教九流。”
黛娘轉頭追著趙成益移動的身影,忽的注意到湖面上的幾處燈火,不由靈機一動,旋即轉了身,在趙成益的身后緩緩道:“春夏秋冬,西湖各為所愛,趙大官人也說三教九流,可見東風落影,也各得人心。人道是,東風樓,花茶不茶。依黛娘來看,時下聲色犬馬亦能風雅一番,如此,何事不能附庸風雅?也不過一個捧場罷了。琵琶第一手又如何?君子鼓琴,方是真正的雅事呢!此二樣,東風樓能否占全卻是趙大官人的本事了。”
趙成益聞言,早已轉了身,斜靠在欄桿上,嘴角的弧度越來越深,不錯,東風樓不缺的,正是“君子”,至于鼓琴……
趙成益看著黛娘,細長丹鳳盡是戲謔:“如此,區區確該搭個草舍與人方便啊。”
黛娘心中大石終是落定,不由輕輕呼了一口氣,隨即一福:“趙大官人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