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臨

第三十章 馬蹄北去人南望

眼下大燕,甚至加上荒漠和乾國,敢這般落鎮北侯面子的,其實也就兩個人。

一個是燕皇,這個和李梁亭自小打架搶雞腿一起長大的皇帝陛下;

另一個,就是田無鏡。

雖說田無鏡年紀小一些,但對這位和自己齊名的南侯,李梁亭心里也是服氣的,至少,大家是能夠坐在一張桌面上喝酒說話的,自然也就能開開你的玩笑。

鎮北侯就覺得自己揮舞了半天鐵鍬,挖動著人家的墻角,

一鍬又一鍬,

終于挖開了,

結果扒開土一看,

居然是自己的這張老臉!

“末將知罪,末將再也不敢了!”

鄭凡雙手放在身體兩側跪在地上很是誠懇地說道。

身為穿越者,這么慫,確實有點丟穿越者的臉面。

但鄭凡深知其中的緣由,又是面對田無鏡,鄭守備從一開始,就決定慫到底。

“下去吧,后日正午,集你本部兵馬于南望城聽調。”

“末將遵命!”

“嗯。”

“末將告退!”

鄭凡將“福袋”留在了原地,自己起身退出了大帳。

鎮北侯瞪了一眼靖南侯,沒好氣道:

“你早知道他手上有那乾國王爺的人頭是不?”

靖南侯點點頭,

“乾國雖然沒聲張,但福王病死在綿州城的日子,正好在鄭凡攻打綿州城后不久。”

“嘿,我說,好歹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就這么戲弄我?”

靖南侯搖搖頭,道:

“小時候,倒是被你打過幾次。”

“嘿,別,別,我年紀大了,你正值壯年,老子不和你打!”

靖南侯沒說話。

“你也別記恨那事兒啊,當初我只是陪陛下去你們田家翻墻想看看他未來的太子妃長啥樣,你這小子非要出來抓賊,你不是討打是什么。”

說自己討打,靖南侯居然一點都沒生氣,

他的嘴角,

甚至露出了微笑,

因為他想到了記憶里,那時的家。

剛走到外面,寒風一吹,這才感覺到自己后背一陣冰涼,才知道先前在大帳內已經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吃一塹長一智吧,自己不能再小覷天下英雄了,一些原則性的錯誤,還是別再犯了,哪怕因此折點本錢。

畢竟,折了點本錢,還能有希望東山再起,要是直接被抄家了,那就沒得玩兒了。

“鄭守備,小心風寒。”

青霜開口道。

鄭凡像是沒聽懂一樣,拱手道:

“多謝大人提醒。”

身邊,李富勝則笑笑,道:

“先前那個,真是乾國王爺的腦袋?”

“回稟大人,確實是。”

鄭凡都是喊大人,沒有在前面加姓。

其實,李富勝原本姓郭,入了家丁后,改了“李”,但這只是官面上姓李,平日里,其實還是以“郭”或者“老郭”稱呼。

自己家里,也是能大大方方地供奉自家郭家先人牌位的。

一個時代,一個時期,總有一個時期的風氣習俗。

燕人和蠻族干架干了幾百年,幾乎可以說是燕國剛成立,甚至姬家還沒稱帝前,就在和蠻人干了。

打了這么久,有些東西,自然也就開始互相影響起來。

蠻人一步步地從燕人身上學到了“體制”和“改革”,王庭當初之所以能夠一步步收攏權力達到整合荒漠的高度,也正是因為幾代蠻王學著燕人的方式進行了政治軍事改革。

只不過后來發現實在是有些扛不住燕人了,就不敢再啃燕人這塊硬骨頭,轉頭跑去打西邊,結果硬生生地浪過頭,王庭精銳和黃金家族菁華近乎全部葬送,再被鎮北侯府連消帶打一百年,終于一蹶不振。

而燕國這邊,從燕國軍制上就能看出,一支王牌軍,身邊帶著一大群大小軍頭子,跟蠻族打仗時王庭兵為主,發動四周部落自帶口糧兵馬助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而李家的改姓,和荒漠蠻族部落以自己部落名做姓氏也是如出一轍,若是自己的部落被滅了,殘兵游勇想加入其他部落,就得改自己的姓氏,表示你的臣服,等之后,你要是還能東山再起,翅膀硬了脫離出去,自然可以重新恢復姓氏。

這就是燕人受蠻族風氣的影響之一了。

李富勝這個名字,也就只有在官面上,比如朝廷的賞賜,或者上書時,會姓“李”,其余時候,你可以直接用原姓。

也因此,之前鄭凡瞎編自己爺爺鄭芝龍自己老爹鄭成功,還沒能讓許胖胖起疑,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倒是有點運道。”李富勝笑了笑,“可為何今日才呈交上來?”

“回稟大人,這人頭,在路上耽擱了一段時間,也是今早才送回來。”

“嗯。”李富勝這話其實是幫自家侯爺問的。

他和青霜坐在大帳外,里頭說的話本就不會逃出他們的耳朵,外加這種武者,品級高上去之后,“耳聰目明”這是自然而然的。

換句話來說,哪怕先前自己和兩位侯爺在說悄悄話,門外的這兩位若是想聽,那也肯定是能聽到的。

李富勝站起身,他明明穿著甲胄,只是這甲胄有些肥大,外加仔細一看,還能看見甲胄內側竟然縫制著皮裘。

臥槽,

鄭守備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看見甲胄里面加保暖層的,這又不是棉甲而是精甲,里頭再縫上這個,給人一種極度不倫不類的感覺。

李富勝雙手就插在自己甲胄里,起身后,微微弓著腰,像是個閑散懶漢。

“鄭守備,這次南下,我鎮留了一半在北邊,你這一部,不出意外,應該是歸于我鎮轄制。”

“這是末將之幸!”

李富勝點點頭,道:

“大半輩子都丟在北邊了,這還是某第一次到南邊來,鄭守備,帶某去尹城轉轉。”

給自己上司去做導游,鄭凡是愿意的,不出意外,自己接下來就得歸于他的帳下打仗。

也因此,鄭凡也不說什么自己其實也是北邊人這種屁話了。

鄭凡出來了,阿銘在營寨外等著,見鄭凡身邊跟著一起出來的李富勝,阿銘就沒貼上來,也是以帶過來的那三十騎翠柳堡騎士也別跟過來。

只是稍微地一看,阿銘就能瞧出很多門道,也清楚,拍馬屁這種事兒,還是兩個人私下里更為合適。

一個拍得可以更沒節操,一個可以更為享受,皆大歡喜。

魔王,畢竟是魔王,雖然實力遠遠沒恢復,但意識上,依舊是出類拔萃。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有時候,看似某個人對某方面有些欠缺,其實不過是懶得去照顧那里罷了;

就算是樊力,誰又真敢當他是個傻子?

見李富勝沒騎馬,鄭凡自然也就沒騎馬,二人是步行出去的。

軍寨就在尹城城郊,幾乎就是貼著的,所以出了營門也沒走多久,就到了尹城城下。

李富勝抬起頭,看著這座城墻以及喧鬧的城門口,不禁道:

“此城之規模,不下圖滿城,但煙火氣息味道,卻比圖滿城濃厚多了。”

“大人,銀浪郡最高也最熱鬧的城,不是尹城,而是南望城。”

“后日正好要經過的,只可惜,估計是沒機會進去瞅瞅了。”

鄭凡則道:

“大人,乾國的花花城池,只會比南望城更好看。”

論享受,

論藝術,

論建筑,

論審美,

乾人可以說是完爆了燕國的這幫世世代代的大老粗。

“侯爺說得沒錯,鄭守備說話,確實好聽。”

“額……”

“侯爺還說過,就算只是將鄭守備留在帳中陪著說說話,給一個參將位,也是值得的。”

“末將自小在市井里廝混,家里以前更是開酒樓的,不會說話,這生意可做不下去。”

李富勝點點頭,道:

“唉,某年輕那會兒也挺會說話的。”

鄭凡發現這位李富勝總兵一直在占自己便宜,

幾次了,

一直在說自己和他很像,

要不是知道自己是肉身穿越而不是魂穿,

鄭凡都得懷疑自己是不是人李富勝的私生子了。

不過,李富勝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鄭凡意識到自己想多了:

“后來,殺的人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懶得說話了。”

“大人為國御蠻,勞苦功高,自然…………”

“不,我只是喜歡聽慘叫聲。”

入城時,尹城守城卒看見鄭凡和李富勝穿著甲胄,也就沒做過多阻攔。

“大人,今天我們吃點兒好的?”

鎮北侯府的伙食,鄭凡是見識過的。

李富勝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到:

“自然!”

隨即,李富勝伸手拍了拍鄭凡的肩膀,道:

“你,很好。”

這個語氣,這個動作,頗有一種太君鬼子拍良民的感覺。

當然,鄭凡清楚,這是李富勝太高興了,所以在表達上,有些過去激烈。

鄭凡選了一個看起來很高檔的館子,二人進來時,掌柜的親自出來迎接,領著鄭凡和李富勝去了二樓的雅座。

“二位軍爺,今兒個這頓飯,小老兒我包了,二位吃好喝好后,多殺點兒乾崽子。”

老掌柜的很上路子,不過又委屈巴巴道:

“這事兒,二位軍爺可出去可千萬別說啊。”

城門外大營里那么多鎮北軍將士,要都來他這里吃飯,他這點兒身家可真擔不起。

“做生意是做生意,該多少銀子就多少銀子,我們有軍令,不得吃白食,老掌柜若是有心,吩咐下去菜式做得精細點兒就行,酒就不要上了。”

“是,是,是,小老兒親自去后廚盯著。”

老掌柜走后,鄭凡拿起茶壺給李富勝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

“某打仗,殺戮過重,這一點,勞煩鄭守備日后上了戰場,多多提醒。”

“額………”

“某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

“末將明白了。”

這是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殺戮狂。

看來,那些關于他的傳聞,并非是空穴來風。

“其實,在某看來,乾人膽氣不足,殺得他們怕了,殺得他們膽寒了,他們自然也就臣服了。”

李富勝用手抓了一把桌上的一盤先上來的花生一邊剝著一邊說道。

鄭凡明白了,李富勝之所以讓自己帶他出來,是為了這個事。

一般喜歡殺戮的人,性格里,都有著屬于他的偏執一面。

這類人,鄭凡熟悉啊,自家堡寨里七個魔王,要不是自己壓著,各個都是喜好殺人為樂的變態。

李富勝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同時對一些東西,比如大方針,又有些不解,外加一些話,在軍營里又不方便說,他也不好意思拉下自己這張總兵官的臉讓自己同僚知道自個兒居然向一個小小守備在請教。

所以,這才將鄭凡喊出來“逛街”。

“大人,其實您的看法不錯,是人,都會怕死,殺得多了,殺得狠了,肯定會怕!”

“你也這般認為?”

“對的。”

李富勝端起茶杯,和鄭凡碰了一下杯子,二人以茶代酒先干了。

鎮北軍拔營時,從鎮北侯到下面普通士卒,都不準飲酒。

李富勝放下了茶杯,恰好,這時倆店小二端上了四盤冷菜,李富勝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送入嘴里,一邊咀嚼一邊道:

“沒猜錯的話,你下面應該要說但是了。”

“大人英明。”

“和我,不要說這些拍馬屁的話,我這里,笨。”

李富勝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腦袋,

“我這人,除了喜歡殺人滅族之外,其實還挺好說話的。”

“既然喊你一起出來,就是想找個人問道問道,侯爺說過,你這小子不光說話好聽,眼光也不錯的,我就覺得,你應該能給我講講這些道理。”

“大人,您以前殺的是蠻族。”

“嗯?乾人難不成比蠻族更難殺?”

“這當然不是,蠻族再怎么衰敗下去,乾人和他們還是不能比的,問題是,蠻族雖然號稱一族,但他們卻是一個個部落,分散得很厲害。”

李富勝又夾起一塊冷切鴨肉,道:“繼續說。”

“所以,在荒漠,大人您可以通過滅一個或者兩個以及三個,去震懾十多個二十多個蠻族部落不要異動,不要試圖挑戰鎮北侯府的威嚴。

但在乾國,不行。”

“為何?”

“因為乾國太大了,乾國的人口,也比我們大燕多多了。”

“多殺一會兒就是了。”

“但要想一直殺下去,得殺很久,殺,當然是要殺,但不是為了殺而殺,我想,無論是陛下還是侯爺,之所以想打乾國,并非是想要掠奪乾國一把,而是想將乾國的疆域納入我大燕的版圖之中,將乾國的人口,變成我燕人。”

“嗯。”

“所以,在打下這片疆域之后,這塊疆域之中的乾人,其實已經變成燕人了,對待自己人,再亂殺的話,就不值當了。”

“我還是有些迷糊。”

“單純靠殺戮,確實能解決很多問題,但只是短時間內的解決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將問題拖延到了后面。

侯爺年紀不小了。”

李富勝瞥了鄭凡一眼,道:

“你倒真是什么話都敢說。”

“是的。”

“嗯,說真話好,你繼續說。”

“不光是侯爺,陛下的年紀也不小了,甚至,大人您的年紀,其實也早就不算年輕了,您能殺,能打仗,但等您百年之后呢?”

“我死后,不還有年輕一輩么?”

“不一樣,大家成長環境不同,所面對的問題也不同,最重要的是,把希望寄托在后輩身上,本身就是一種很不負責任的做法。”

因為按照國家和一個朝代的規律,開國的或者中興的君臣往往是最牛逼的,然后就開始進入一代不如一代的循環。

“腦子疼。”

李富勝搖搖頭。

“我們要殺人,打仗,不殺人是不可能的,但得講究個做法,不能單純地圖暢快。”

“行吧,等進入乾國后,你跟著我,必要時,你要攔著我,我覺得,比起蠻族人,我更不喜歡乾人。”

“是,末將遵命。”

其實,鄭凡自己也沒講明白,他不是很適合這類講解的場合,只能根據自己上輩子的一些歷史知識來籠統地說說。

上輩子熟悉的歷史中,少民入主中原的王朝有不少,但那些只知道拿刀子砍人的很快就被雨打風吹去。

能夠延續長時間的,都是懂得放下身段,拉攏其他階層進行分化統治的。

不過,鄭凡倒是不擔心燕國會出這種問題,因為燕人不是蠻族,也不是什么茹毛飲血的野人,燕國對乾國的戰爭,更像是春秋戰國時的兼并吧。

按照瞎子的說法,他覺得,燕國更像是“秦國”,一是在氣象上太像了,二則是,燕國最好“二世而亡”,否則要真是鐵箍一桶萬年青,那自己等人豈不是得當一輩子的順民?

另外,既然李富勝在煩惱這個問題,想來也是軍隊上層,應該是兩位侯爺,已經對接下來的戰事下達了類似的指令。

而習慣且喜歡殺戮的李富勝則是重點敲打對象。

很快,熱菜上來了,菜式都很精致,李富勝吃得很滿意,而且最后還進行了光盤行動,每個菜盤子都拿饅頭蘸了湯汁吃下去了,絕不浪費。

鄭守備也只得跟著一起拿饅頭蘸著吃。

吃飽后,鄭凡去結了賬,鄭凡還是沒帶銀子的習慣,但將自己懷里的一塊玉佩押這兒了,說下次來吃飯時一起結賬贖買。

這塊玉佩只是個小玩意兒,值不少錢,但也沒什么特殊的作用。

接下來,鄭凡就陪著李富勝又回到了軍寨,在軍寨門口,李富勝看向鄭凡,道:

“你部下,還缺什么么?”

“額,現在不缺什么。”

“要是缺什么,去跟許文祖要。”

“多謝大人。”

“后日你部就直接并入我鎮吧,咱北軍軍令嚴格。”

“末將明白,不過,末將還有事想問一下大人以方便今日回去后做好準備。”

“你問吧。”

“后日,我們是直接入乾?”

如果只是集合,操練,閱兵,或者鎮北侯靖南侯講講話,那無所謂。

如果要直接入乾真正開戰了,那要準備的東西可就多了去了。

“呵呵,入乾。”

“末將明白了。”

“行了,這次你請了,下次我請你。”

“大人您客氣了。”

“客氣什么,你既然是北軍出身的,想來也清楚,咱北軍,倒是不缺軍餉。”

說著,

李富勝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嘆了口氣,

“就是太缺油水兒了。”

瞧出來了,從鎮北侯到下面的這些總兵,全特么的是吃貨……

瞧著李富勝又是雙手插甲胄里像是懶漢一樣踏著外八步走入軍寨后,鄭凡轉身,主動和阿銘他們靠近了。

“都吃了么?”鄭凡問道。

沒問阿銘,阿銘現在日子過得很舒服,堡寨冰窖里可是存了不少鮮血。

“大人,我們都吃了干糧。”

“嗯,那就回去吧。”

鄭凡翻身上馬,一旁的阿銘則開口問道:

“那位,是什么官兒?”

“鎮北軍的總兵。”

鎮北軍共分六鎮,有七大總兵。

總兵和總兵,地位差距也是最大的,比如李富勝如果站在許文祖面前,許胖胖可是得行禮的。

官職都一樣,但含金量不同。

“我們翠柳堡后天要并入他麾下,入乾。”

“要開戰了?”

其實,戰爭早開始了,這幾個月,燕乾邊境線上打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但大家又都清楚,只要鎮北軍或者靖南軍沒有真的南下,這戰爭的大幕,其實還不算真的拉開。

“嗯。”

“怎么個打法?”

“不知道。”

“那主上和那位總兵去城里?”

“就吃了個飯,哦,對了,差點忘了,你回去后去問一下瞎子,就問他,靠單純地殺戮為什么不能完美地解決乾國問題,需要輔助哪些手段。”

“嗯?”

其實,這個問題,是個人,都能說一些門道來,無論是從政治上還是從人道主義上,但鄭凡對自己先前的回答,并不是很滿意。

“還有,讓瞎子把答案寫得有趣點兒,詼諧點兒,易懂點兒。”

“還要寫下來?”

“嗯,再提醒一下,看的人文化程度不高,不要弄什么之乎者也的。”

自己麾下的七個魔王,各個都有才能,如果有巨人的肩膀可以站,傻子才不站。

“屬下明白了。”

鄭凡點點頭,咳嗽了一聲,道:

“回去吧,把消息通知一下,要做的其他準備,還有很多呢。”

一行人直接南下,回翠柳堡。

快到黃昏時,伴隨著鄭凡帶回來的消息,整個翠柳堡瞬間進入了一種喧鬧的籌備工作之中。

軍糧、草料的準備,帳篷等各項物資的準備,箭矢等戰場消耗品的準備,包括藥物的準備,等等等。

其實,鄭凡大可以直接就帶著人馬跟大軍匯合就是了,南望城那里存著從大燕門閥那里搜刮來的海量糧草,大軍吃啥用啥,自己也吃啥用啥。

但這畢竟是出去打仗,不是去公費旅游。

而且,鄭凡有預感,和自己前兩次晚上出去偷一把雞就遛完全不同,所以,既然有這個條件,那就把自己給照顧好。

院子里,樊力正在試穿甲胄。

樊力的塊頭本來就大,按照薛三的說法,身上涂一層漆就可以去cos浩克了。

也因此,樊力的甲胄也是特制的,從頭盔到護腕,整個一個大鐵罐頭。

但樊力反正力氣大,也不覺得累贅;

其他魔王,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特殊能力呈現了,樊力除了力氣大,好像沒其他的體現?

當然了,在戰場上,一個體格龐大的大力士,真的很管用。

薛三的甲胄是迷你型,當然了,他的甲胄不常穿,視情況而定,畢竟有時候穿甲胄反而會影響他的速度。

其他人,包括四娘在內,都是和鄭凡同款甲胄。

有了上次在綿州城差點被射成刺猬的經歷后,大家現在都學乖了,也都開始變慫了。

因為戰場上真的就是說不準一道流矢,你的命就沒了。

“可惜了,就是不知道是怎樣的布置。”瞎子有些惋惜道:“否則也能針對性地做一些準備。”

“幾十萬人的戰場,你準備得再多也沒什么用。”梁程開口道。

瞎子點點頭,行,誰叫自己不會打仗呢,你有經驗,你說得對。

“都拾掇拾掇吧,能帶上的,都帶上,但也不要帶太多,一人兩匹馬反正,咱們也不用帶什么輜重馬車了。”

家底兒,都掏干凈。

小六子給翠柳堡投入了這么多,其實就是為了這一舉,就是希望鄭凡能夠通過軍功攀升起來,到最后,不說幫自己爭位了,奪嫡失敗后,鄭凡拉自己一把,有時候站出來表個態,就能保下自己的命。

“大家再上下檢查一下。”

“是,主上。”

“是,主上!”

黑色的“李”字旗,出現在了南望城外。

城墻上,許文祖熱淚盈眶。

在其身邊,站著不少銀浪郡的大小軍頭子,大家在今日,都聚集在了南望城,觀望著這大燕第一等的軍威聲勢!

都是在軍伍里廝混出來的老丘八,當然清楚眼前這片整齊有序的黑色海洋,這壓抑到似乎連風都被強行靜止的軍勢,到底意味著什么。

這才是,真正的強軍!

一個軍鎮一個軍鎮的鎮北軍騎士依次落入南望城東門的校場空地上,南望城附近聚攏了大量的百姓,和尹城外相似的一幕出現了。

只不過,在尹城外,是鎮北軍剛剛進入,且駐扎休整了兩日,這一次,則是軍隊在正式開拔,這種肅殺之氣,已經足以讓百姓們“秩序”起來。

沒人敢放肆的歡呼,也沒人敢上前沖撞軍陣,大家都只是安靜地看著,望著。

鄭凡率領翠柳堡兩千五百騎靜候在一側,默默地看著這雄渾的軍伍騎士從面前連綿不絕地過去。

六個魔王,全都騎馬位于鄭凡身后。

瞎子用精神力使得大家的“內心活動”被勾連到了一起。

“主上,沒有攻城器械!”

沒有任何的攻城器械,

云梯?沒有。

沖車?沒有。

投石機?沒有。

但凡你能想到的古代可以用來攻城的裝備,一個都沒有。

“偷襲么?”阿銘猜測道。

“偷襲?”梁程則回應道,“看看四周,這么多的百姓,你知道里面藏了多少乾國的內奸?”

鄭凡也在心里道:

“這么龐大的軍隊調動,是不可能遮掩得住的。”

軍隊一過萬,除非是在山溝溝里,否則在平原上,想遮掩住行蹤,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看樣子,鎮北軍并沒有打算遮掩。

“靖南軍也開來了。”瞎子北提醒道。

靖南軍的軍伍也開始過去,靖南軍和鎮北軍的軍伍,其實很好區分。

其實,靖南軍軍伍比鎮北軍更為整齊,更注意細節,已經很有那種后世方陣的味道了。

這也可以看出來靖南侯治軍多么嚴謹,田無鏡掌靖南軍超過十年,早就將自己的意志灌輸進了這支軍隊。

而鎮北軍,整齊倒也算整齊,但并不是很注重這種細節,然而,他們甲胄上的一道道新老痕跡,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殺氣,其實給人的壓迫感更為強烈。

這是一支在荒漠上,和蠻族廝殺了百年的軍隊。

他們之中很多人,祖父就穿這一身甲胄和蠻人廝殺,父親也是這般,他們自己,也是如此。

燕人在一百年前,將一把刀,放在了荒漠邊境,用蠻人的血,鍛造了百年!

如今,這一把刀被舉起,將要斬向南邊的敵人。

“不是,這到底打算怎么打仗?”瞎子北感覺有些荒謬,“靖南軍也出動的話,誰來守家?”

鄭凡也同樣無比疑惑,他雖然還處于學習打仗的階段,但也清楚,打仗從來都不是舉起刀“兄弟們和我一起沖啊”,然后大家一股腦地高呼“烏拉”就壓了上去。

這不是軍隊的戰斗方式,這是山賊土匪的套路。

但眼下,很顯然,南下的鎮北軍和靖南軍,這都是要往外調的架勢。

要知道,靖南軍的五萬后營已經被調往了帝國的東部防御晉國去了,燕京的禁軍,一大半被大皇子帶去了北封郡幫助防備蠻族趁機作亂,剩余的部分,也被派往了東部提防晉國。

也就是說,這場仗如果要將南下的鎮北軍和靖南軍都調出去,

銀浪郡邊境上,就只剩下了許胖胖他們這些四五萬雜牌軍。

然后,

許胖胖他們身后,一直到燕京,都是一路坦途,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算得上是成建制的軍隊了。

“主上,看他們馬鞍邊袋子上掛著的,好像是炒面,或者是馕。”

梁程提醒道。

鄭凡聞言,看過去,果然發現了。

無論是鎮北軍還是靖南軍,他們馬匹上掛著的袋子,都鼓鼓囊囊的。

炒面這種東西,并不是翠柳堡獨創的軍隊口糧,古代人的智慧真的不低,但很多時候,他們只能局限于現有的條件,尤其是在打仗時,士兵的口糧本就是一種極大的負擔,至于吃好以及有營養地吃,那真是太奢侈的一件事了。

能讓士兵吃個半飽,都算是很不錯的待遇了。

前幾個月,乾國的堡寨戍卒可都還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

“是許文祖做的,居然沒透出一點消息。”瞎子北猜測道。

能夠在短時間內,有足夠的糧食以及足夠的人手,去為大軍制作這么多的隨軍口糧,整個銀浪郡,也就許文祖有這個能力去辦。

這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哪怕你有足夠的糧食,但你還需要動用大量的人手,就這樣,依舊一點風聲都沒傳出來。

你當然可以說,這是因為小六子的商隊人手打探這種消息本就是門外漢,但你也必須得承認,許文祖在這件事上,辦得足夠漂亮。

這個胖子,確實是個有手段也有手腕的。

忽然間,鄭凡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為何前些日子許文祖要調集五大總兵集結兵力要去干一場,可能,他已經清楚了,自己再不動手,他這個總兵官之上半個封疆大吏的位置,就很難再坐實。

因為,一旦鎮北軍和靖南軍加入了戰爭,還需要他們這些雜牌軍做什么?

“吼!”

這時,

一聲貔獸的低吼傳來。

鄭凡轉移視線看過去,看見了一身鎏金甲胄的靖南侯坐在他的貔獸身上,而在靖南侯左側,身著玄甲的鎮北侯李梁亭也是面沉如水。

鎮北侯胯下的貔獸,比靖南侯的坐騎還要大上一圈,那四個蹄子每一次落地,都能在凍土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腳印。

鼻息之間噴吐出來的白氣,讓人覺得要是把手放過去,肯定會被燙傷。

兩位侯爺一出現,

四周百姓以及南望城負責維持秩序的守軍以及所有文武,在此時都跪伏了下來。

山呼海嘯的跪拜之聲傳來:

“參見靖南侯爺!”

“參見鎮北侯爺!”

“侯爺萬勝!大燕萬勝!”

“侯爺萬勝!大燕萬勝!”

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冬日的寒風凜冽,但四周數十萬軍民百姓的臉,無論男女,無論老幼,都帶著一種激動的潮紅。

吶喊聲,并不是很整齊,是一浪接著一浪,但這種喧囂,這種氣勢,已是足夠震撼。

先前,在尹城外的軍營里,鄭凡只是感覺到了大燕百姓的熱情。

但這一刻,鄭凡心里忽然有一種感覺,作為一個穿越者,一個在這個國度只生活了一年時間的異客;

他似乎,真的懂了燕人這個群體。

雖然,承平歲月已久,但烙印在燕人血脈深處的“聞戰則喜”,并未被抹去。

這是一個戰爭民族,從立國開始,就一直在廝殺,一直在抗爭。

忽然間,無論是前軍還是后軍,無論是鎮北軍還是靖南軍,都一齊舉起了自己的兵刃,

高呼:

“虎!”

“虎!”

“虎!”

此間聲勢,當真是巨浪滔滔!

連鄭凡都忍不住開始心潮澎湃被氣氛完全感染和影響到了。

要是換做其他將領出征,別說這個場面,哪怕是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的場面,將領都得趕忙嚇得跪在地上山呼“皇帝萬歲”,生怕皇帝會對自己起猜忌之心。

但此時,無論是鎮北侯還是靖南侯,都是以一種絕對平靜地姿態,默默地行進著。

忽然間,從人群之中跑出來一群小孩。

這群小孩,每個人手中都拿著柳枝。

而此時,恰好經過的是李富勝的這一鎮兵馬,他們沒有做絲毫的阻攔,直接放任這群稚童拿著聊天撒著歡兒跑入了中軍。

“讓他們過來!”

李梁亭下令,周遭的騎士自然不會阻攔。

這十多個稚童跑到兩位侯爺面前后,馬上跪了下來,然后,一大半的孩子直接大哭了起來。

這是被嚇得……

也是,

哪怕是成年人,忽然來到兩位侯爺以及兩頭兇猛的貔獸面前,估計都被嚇得身體癱軟,別說一群孩子了。

但還是有一個孩子,他堅定地站在那里,舉起手中的柳條,

喊道:

“百年國恨,滄海難平!請侯爺折柳!”

“這不是狼崽子么?”遠處看著這一幕的阿銘不由地開口道。

鄭凡起家的第一支蠻兵,那個刑徒部落,就是這個狼崽子的。

當初,他是坐著梁程的肩膀來到梅家塢。

因為他年紀還小,所以自然不可能從軍。

不消說,這肯定是鄭凡的安排,同時,拉上了李富勝配合。

在鄭凡的那個世界,領導來視察,找幾個化了妝長得最好看最精神的幾個小學生上去給領導鮮花已經算是基本流程了。

講真,要不是因為自己是個大人了,待會兒還要一起去打仗,鄭守備真想自己捧著柳條就上去拍馬屁了。

但最后想想,還是否決了這個沖動,無他,要臉!

也好在,自己事先就想到了這一茬,將狼崽子放里頭了,否則這群娃娃跑上去,直接嚇得開始大哭話都不說話,那多尷尬?

原本的儀式,大概就得變成大型鎮北侯私生子私生女認親現場?

狼崽子到底是個不同尋常的孩子。

百年國恨,

一百年前,蠻族王庭正是如日中天之時,號令整個荒漠,所有蠻部,莫不遵從!

那一年,

燕國集結全國之力,和蠻人在北方進行生死決戰,而這時,乾國皇帝率領五十萬大軍御駕親征,開始了北伐!

若非初代鎮北侯強行逆天,率三萬鐵騎擊垮了乾國大軍,可能燕國真的要在兩面夾擊之下亡國了。

而一旦燕國敗亡,蠻族王庭自然不會再去西征,而是會趁勢向東擴張。

試想一下,要是沒有燕國擋在那里,靠乾國,靠其他兩國,能擋得住當時最為鼎盛的蠻族?

當年,

初代鎮北侯在銀浪郡邊境上插上了一根柳條,

這也是翠柳堡名字的由來。

只可惜,初代鎮北侯一生都沒能實現南下飲馬上上京城的夙愿,這一等,就是一百年。

如今,這一代鎮北侯率鎮北軍來了!

鎮北侯從坐騎上下來,彎下腰,將狼崽子抱起來,這個老男人,眼角噙著淚水,這不是演戲,也不是做做,到了他這個層次,他已經不用去掩飾和遮掩什么了。

從狼崽子手中接過了這根柳枝,鎮北侯咬了咬牙。

此番征乾,一為開疆,二為復仇!

“哈哈哈哈哈!!!!!!”

鎮北侯放聲大笑。

這時,一名鎮北軍校尉脫離了隊伍,策馬來到了鄭凡面前,開口道:

“翠柳堡守備鄭凡,奉總兵令,入我鎮列!”

鄭凡拱手道:

“末將遵命!”

這位校尉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鄭守備,總兵大人請你去他身邊。”

“我曉得了。”

翠柳堡兩千五百騎在梁程率領下入了行進的隊伍之中,沒出什么岔子。

而鄭凡,則策馬來到了李富勝身旁。

坐在馬背上的李富勝扭頭看了一眼鄭凡,

“你的法子不錯,侯爺很高興。”

鄭凡含蓄且不失禮貌地笑笑。

“呵呵,有你在身邊,挺不錯的。”

“能跟隨大人,是末將的榮幸。”

“他們以前都說我除了會殺人,別的都不會,現在他們沒話說了,我還會拍馬屁。”

“你部就留我身邊,做我的親兵營吧。”

“末將多謝大人體恤。”

親兵營,上戰場的機會就不是很多了,最起碼,打先鋒和打惡仗的機會就少了。

“沒體恤你,我原本的親兵營昨天在軍帳外跪了半個晚上,我拗不過他們,就放他們去前面了。”

“記住,等到了乾國,你覺得我不該殺人時,得提醒我。”

“末將遵命。”

大軍,行進出了南望城地界后,明顯開始了提速。

鄭凡不清楚這二十萬鎮北軍加上五萬靖南軍到底分成了幾部分,也不清楚靖南侯和鎮北侯分別率領哪一部分。

這么大規模的軍隊行軍,說實話,你就感覺自己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樣,只知道跟著大勢走。

只是這提速,開始極為明顯起來。

遠遠地,鄭凡似乎看見了西側梁鎮的影子。

那是一座堅城,一座無比堅固的要塞。

但很顯然,大軍并沒有打算攻打梁鎮的打算。

大軍,

正在繼續向南,向南,向南!

這之后,鄭凡注意到自己這一部經過了一個有些眼熟的地界,這個地界鄭凡清楚,綿州城距離這里也就八十多里的樣子。

當初第一次入乾,從綿州城出來,為了躲避乾國騎兵的追殺,鄭凡和梁程率部沿著綿州城的東西橫向方向近乎往返了一遍。

而綿州城,則是西軍的防線。

然而,

大軍并未轉向,而是繼續向南,向南!

不打乾國三邊,也不打西軍,

這已經直接跳過乾國兩道防線了!

大軍的奔騰,還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鄭凡終于忍不住了,作為親兵營的指揮官,鄭凡自然被留在李富勝身邊,鄭凡開口喊道:

“大人,我軍到底要打哪里?”

乾國三邊重鎮不打,西軍也不打,這是打算直接去打乾國的第三道防線?

但那不怕被乾國人包餃子?

其實,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鄭凡不敢去那樣猜。

因為之前自己和魔王們一次次地推演靖南侯和鎮北侯他們會如何破局時,都沒敢向那個方向去想。

因為這就意味著,

燕皇住的燕京,

和乾國七十萬大軍之間,

就只剩下許胖胖他們這幾萬雜牌軍做抵擋?

這,古來征戰,有這樣打仗的將軍,有敢這樣打仗的將軍么?

直接將自己的皇帝,將自己空虛的老家敞開!

李富勝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似乎對鄭凡此時的表情,他很滿意,

同時,

一揮馬鞭,

喊道:

“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