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浮夸就浮夸吧,阿銘也懶得辯解,他先前只是單純地覺得鄭凡就這般干脆地栽下馬,有點過于省事了。
不過,好在此時是晚上,好在這支乾國騎兵時間緊迫,所以他們并未費功夫特意過來查看人死透了沒有或者去補刀。
在那支乾國騎兵看來,自己二人更像是大晚上喝了酒回家的懶漢。
還有一點值得慶幸的是,因為今兒個是要來運送首級,所以鄭凡和阿銘都是騎著車隊里的馬。
馬其實分很多種,戰馬無疑是最為昂貴的消耗品,用句比較冰冷的話來說,一匹戰馬的命,可比一個普通黔首的命要貴重得多得多。
所以,平日里運貨的那些馬匹,拉一拉貨,再載一載人,那倒無所謂,但要是想拿來沖陣廝殺,那就想太多了。
鄭凡今兒的運氣確實不錯,連續兩撥殺機都躲過去了,甚至連騎回家的拉車老馬,也在佐證著他的身份。
若是今兒個騎的是翠柳堡的威武戰馬出來,定然逃不過這些乾國騎兵的眼睛。
“他們去杏花寨了。”阿銘說道。
這一招禍水東引,用得很是靈性。
“也不曉得能不能真的打起來。”鄭凡調侃著重新翻身上馬,“不管怎么樣,先快點回去。”
乾人忽然變得有種了起來,這支乾國騎兵表面上可能就兩三百騎,但鄭凡覺得對方既然敢開口問翠柳堡在何處,背地里,至少還藏著千騎以上,甚至還要更多。
當下,自然是先回堡寨做好防御準備再說。
當然了,若是這支乾國騎兵能夠幫自己滅掉杏花寨,鄭凡是很樂見其成的。
袍澤是袍澤,都是燕軍也確實都是燕軍,但鄭凡心里可沒多少以大局為重的想法。
“主上,回堡寨去調兵么?”阿銘問道。
“調個什么兵?就由這支乾國軍隊鬧騰去,這里距離咱們翠柳堡并不遠,他們要是能幫我們拔掉幾個寨子,我也不介意明兒個天亮后做個收破爛的,收攏收攏潰兵,蚊子腿也是肉不是。”
阿銘笑了。
鄭凡也笑了,但還是馬上一鞭子抽在馬臀上,胯下的老馬當即迸發出了馬生激情,
撒開蹄子開始拼了老命地奔騰。
“快點回去,別他娘的再被堵一次問路!”
杏花寨的位置很不錯,坐落于原本的鄉間田野,寨子后頭有一條河。
按理說,在這種地步修建軍寨其實是件很不合理的事兒,從防御角度上來言,簡直就是自己將自己給困住。
但燕人的驕傲使然,使得他們對此不是很在乎,同時,開戰以來,乾國人的龜縮,也助長了燕人的這種驕橫。
其實,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在于,乾國的三邊兵馬廢弛了許久,同樣的,其實在開戰之前,燕國的銀浪郡邊境一線防御體系,也早就名存實亡了。
當初鄭凡率軍過來赴任時,第一件要做的事,居然是挖地坑和搭帳篷。
也因此,后來被從其他幾個郡塞過來的諸多總兵以及他們麾下的兵馬在修建軍寨時,也像是小孩子填鴨一樣,這里來一個,那里也來一個,參差不齊,沒多少條理。
知道的,當是軍寨林立,各路軍頭眾多,聲勢浩大;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各地的土匪山寨大王齊聚這里開武林大會。
鐘天朗是鐘文道最小的一個兒子,老帥老來得子,自然極為看重,這也難免使得鐘天朗身上多處了一抹傲氣。
只是,在真正臨戰之前,鐘天朗可不會有絲毫的懈怠和馬虎。
他帶著兩個親兵,先行摸到了杏花寨附近。
“這軍寨………”
鐘天朗早已繼承了不少鐘家兵法家學,否則鐘文道再怎么憐愛這個小兒子也不可能放任他帶著西軍精銳騎兵去胡鬧。
要知道,西軍和乾軍有著普遍的一個問題,戰馬少,騎兵自然也就少,每一個騎兵,都是寶貝。
眼前的杏花寨,在寨子防御性上,可以說是相當的……粗糙。
這在西軍眼里,簡直就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
西軍建軍初始是為了應對來自乾國西北北羌的進犯,后又兼領了應對西南土司叛亂的差事。
這兩個對手,都有一個特性,那就是在各自地盤上,都是來去如風,極擅長襲擾。
也因此,西軍的營寨搭建自有著屬于西軍的傳承。
如今綿州城下,十五萬西軍搭建起來的四邊營寨,拒馬柵、戰車墻、壕溝、箭塔等等,林林總總,自有其秩序,配合各路營寨的距離和兵力配置,身處中央的鐘文道敢以此營寨不懼二十萬燕國鐵騎的踐踏。
但在鐘天朗看來,這燕人的營寨,真的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樣,忒為隨意。
雖說敵人的松懈對己方來說是好事,但鐘天朗心里其實并沒有太多的高興情緒,敵人之所以這般松懈,還不是因為先前己方這里所給予的壓力實在是太小太小?
深吸一口氣,
那么今日就由他來告訴這些猖狂到極點的燕人,
大乾,
亦有敢北上之兒郎!
沒必要再看下去了,也沒必要再去做什么過多的計劃了,對方的漏洞太多,這座營寨,簡直就是個篩子。
面對篩子,你根本不需要去過多的思考什么,直接沖垮它就是了,自己這次北上,自己親兵本營一千騎,再加上自己求各位叔伯支援了一千騎,臨出發前,自家老子又撥了一千精騎給他。
三千騎,若是連這軍寨都沖不垮,那鐘天朗真不如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或許這個寨子里的人,是根本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乾國的軍隊居然敢北上深入這里,對他們進行沖鋒吧。
鐘天朗搖搖頭,
輕聲道:
“原本某還以為你是個人物,沒想到,無非就是一個自大蠻子罷了,你真的很讓某失望,鄭凡。”
燕國軍中規矩,只有總兵官的親屬營才可以懸掛自己的旗,也就是常見的以姓氏做旗頭。
也因此,杏花寨上面就只掛了大燕黑龍旗,沒有掛什么“鄧”字旗。
杏花寨門口,倒是掛著一個小木牌,上面寫著“杏花寨”仨字,但數月的風吹雨淋,早就模糊不堪了,也沒人去重新去刷個漆。
而打今兒白天一回來,
鄧子良就進入自己的大帳內,未曾出來。
他倒是沒有喝酒,鄧子良不喜歡喝酒,算是軍旅之中的異數。
不過鄧子良自己不喝酒,可不能擋著麾下人也不喝酒,靖南軍軍紀森嚴不假,但這些軍頭們可沒有過多的軍紀約束。
埋著一肚子的氣,鄧子良拿著一本兵書坐在炭盆前看著,許是因為知曉自家參將大人今天回來時帶著怒火,所以杏花寨內的兵士們在領了水酒后,都特意挪得與那大帳稍微遠一點再喝,也不敢像平日里那般弄出什么聲勢。
酒,是有,但每個人分配下來的分量,可不至于讓他們酩酊大醉,也就是盡個意思罷了,倒是肉食,可以放開了吃。
這是杏花寨的傳統,每每勝仗之后的翌日,都是全軍同樂的日子。
治軍之道,就在這里,你得對底下士兵們好,士兵們在戰場上,才愿意為你效死。
兵書,看到現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鄧子良將手中的兵書丟在一邊,伸手揉捏著自己的眉心。
這時,大帳被掀開,走進來一個大漢。
“少主,心里有事?”
能喊鄧子良少主,證明這大漢也是從鄧家出來的,是家里人。
鄧子良搖搖頭,他懶得去將今日白天在總兵府里的事兒再說一遍,不過今晚倒是打算寫信,將這件事傳遞回家里。
具體該如何應對,還是得家里面拿主意。
“吩咐下去,宴飲適度。”
“少主放心,先前我已經巡視過一遍了,這幫崽子心里都有數的。”
“嗯。”
鄧子良點了點頭,伸手去拿自己放在邊上的茶杯,卻忽然發現杯中的水正在起波紋。
隨之而來的,
還有陣陣馬蹄踐踏之轟鳴!
鄧子良馬上站起身,
雖然鄭凡并不認為什么一生之敵的說法,
但在此時,鄧子良的反應居然和被劫道問路的鄭凡一模一樣:
“他,他怎么敢!”
鄧子良第一反應是:不會真是鄭凡那個愣種吧!
大漢這時掀開了帳篷,卻看見營寨東側,數十位騎士已經拋出了鉤爪,卡在了柵欄上,而后開始向兩側加速。
本就吃土不是很深的柵欄直接被拉塌下去,
緊接著,后方的騎兵沒有絲毫的減速,直接沖殺了進來!
軍寨內,一時間倉惶無比。
“少主,敵襲!”
鄧子良卻已然一把推開他,他本就沒卸甲,直接持弓而出。
下一刻,
張弓搭箭,一箭射出,前方,一名乾國騎士直接被射中面門栽下馬背。
鄧子良沒有絲毫欣喜之意,直接對身邊的大漢喊道:
“傳令下去,各部自行突圍!”
鄧子良沒有下令聚兵,這個時候也不可能再聚什么兵過來,但凡夜襲,一旦被對方得到先手,被襲擊的一方往往很難再凝聚出建制,索性不如大大方方地殺出去各自為戰。
騎兵之戰,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自己還能重新聚攏起兵馬,還能再殺回來!
就在這時,有一騎兵從大帳后面沖刺了出來,手中的長槊對著鄧子良直接刺了過來。
鄧子良身形后退兩步,躲過了這快速一擊,緊接著,快速張弓搭箭,對著那名騎士的后背就是一箭。
箭矢之中灌輸入了氣血,力道極為恐怖,直接洞穿了對方的甲胄,那名騎士摔下馬背。
鄧子良快步上前,掃了一眼對方身上的甲胄,微微皺眉,
不是燕軍甲胄,
這是……
乾國人!
“呵呵!”
這群乾國人,居然敢北上?
而且還偷到自己家門口來了?
鄧子良心中怒火升騰,他原本還以為是翠柳堡的鄭凡發兵夜襲自己,那個連皇子都敢廢的家伙,似乎真做出這種事兒來也一點都不奇怪。
但并不是他。
鄧子良再度張弓搭箭,一連射殺了三名乾國騎士,其大帳附近,一時間竟然空了,只是,正當鄧子良打算牽馬去軍寨其他地方召集部下時,忽然間,又有十多騎沖殺而來。
這支乾國騎兵,不簡單!
但凡夜襲,慌亂的不僅僅是被偷襲方,其實還有襲擊方,自己現在在大帳附近連續射殺乾騎,按理說,附近的其他乾騎不可能沒有察覺,普通的兵士遇到這種情況,外加又是黑夜,大概就不敢再向這里靠近了。
黑夜,是懦者的最好保護色。
然而,這些乾騎卻偏偏重新沖殺了過來。
十騎齊沖,饒是鄧子良自視甚高,也不敢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接下,只得轉身向后奔跑,且在乾騎的長槊刺將過來前,鉆入了自己的大帳之中。
十余名乾騎沒有忙著沖殺進去,而是各自將手中的火把丟向大帳。
“嗖!嗖!”
沒想到,僅僅是等著火勢漸起的功夫,又是兩根箭矢從帳篷內射出,射中了兩名乾騎。
余下的騎兵不敢再等了,直接迫使胯下戰馬沖入了軍帳之中。
“轟!”
大帳直接坍塌了下來。
已將硬弓換做長刀的鄧子良一個前竄,宛若蛟龍出海,直接竄上了一名乾騎的馬背,刀口下割,切入了對方的脖頸,隨后掌心一推,將其推下了馬背。
殺人奪馬,一氣呵成。
然而,還沒等鄧子良重新策動胯下戰馬,兩把馬刀直接砍了過來,鄧子良上半身直接后躺下去,堪堪躲過了這兩把馬刀,同時自己手中的馬刀刀背狠抽馬臀,胯下戰馬一陣吃痛,向前竄去。
鄧子良則再度起身,右手持刀,左手抓住韁繩。
余下的乾騎馬上追殺了過去,無論是鄧子良身上的紅色甲胄還是他先前展露出來的武藝,都在告訴他們,這是一條大魚!
很可能,就是他們的將主這次北上所要殺之人!
身后乾騎追咬得太兇,鄧子良根本無暇去召集部下,而且軍寨之內,竟然到處都是乾騎身影。
直娘賊,這幫乾人是吃了什么藥了,居然敢下這么大的血本來偷襲!
前方,忽然殺出了一支騎兵,領軍的,是鄧子良麾下的一名校尉。
雙方當即錯開,這支騎兵直接幫鄧子良將身后追擊的乾騎給擋了下來。
鄧子良這才得以稍稍喘口氣,目光開始在軍寨內逡巡,然而,還沒等到鄧子良看清楚形式下達命令,前方軍寨之中忽然沖殺出一名銀甲將領。
這就是夜襲,這就是亂局,從哪里沖殺出敵人或者在哪里碰見友軍都不稀奇。
鄧子良沒有做絲毫猶豫,甚至沒有打算去接這名銀甲將的長槍,而是一邊策馬向前一邊呼喊:
“撤!”
局面已然無法挽回,此時自然是能撤出多少兵馬就撤出多少,兵馬打散了明日還能重新聚集,要是打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燕人兇悍是兇悍,馬上功夫也確實是一流,但問題就在于,包括鄧子良在內的這些軍頭子們,他們的屬性其實更像是軍閥一些。
他們更在意的是如何保存和發展自己的實力,而不是拿自己麾下兒郎的命去做無意義的消耗。
此時此地,若是駐扎在此的是鎮北軍或者是靖南軍,就斷然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其實,在鄧子良下達撤退命令之前,面對這場夜襲,已經有不少鄧子良麾下的騎士槍了馬就開始向外沖去了。
當然了,還有不少人則是沒來得及找到自己的戰馬甚至還沒來得及披甲就被沖殺進來的乾騎一刀斬殺。
鐘天朗一見那名紅甲將領竟然完全無視自己,甚至主動策馬向大營外狂奔,心里當即又氣又笑,
這鄭凡,
就這點膽魄么!
鐘天朗沒打算放過“鄭凡”,繼續策馬追了上去。
他胯下的,本就是北羌神駒,而鄧子良不過是剛剛搶來的戰馬,所以兩位將領在沖殺出大營之后,短暫的追逐之中,雙方距離,已然迅速拉近!
忽然間,前方的林子里,竟然沖出了一隊乾騎!
鄧子良當即大驚,
這乾人指揮官居然在西側布置了伏兵,先前乾兵是從東側發動的破營沖鋒,大部分想要逃出去的燕人騎兵自然是向西側而去,這就正好落入了乾人的口袋!
鄧子良當即勒住韁繩,策馬,轉身。
其身后的銀甲將已然沖殺而來,長槍在手,宛若化身蛟龍。
鄧子良馬刀揮舞,誰料得對方長槍之中蘊藏著極為兇悍的力道。
“哐當!”
鄧子良虎口劇痛,卻依舊死死地握著刀柄,但馬刀上半部分,居然直接斷裂。
該死!
長槍勢如破竹刺殺了過來,
鄧子良身體向前一側,堪堪躲過了長槍之刺,然而,那個銀甲將領卻手腕一抖,槍身忽然橫拍過去!
“砰!”
鄧子良被抽中,整個人被砸下了戰馬。
也就在這時,四周乾騎蜂擁而至,將其死死圍困住。
這是要生擒自己!
仗,可以輸!
但身為三石鄧家子弟,怎么能容忍自己被活捉使得家門蒙羞?
當下,手中的斷刀橫亙于脖頸前,大吼道:
“乾狗,等我大燕鐵騎真正南下之時,我等你下來陪我!”
話畢,
斷刀切入自己的脖頸,鮮血噴涌而出。
周圍的乾騎退開縫隙,銀甲將領策馬靠近。
此時,鄧子良怒瞪著他,他能感知到,自己的鮮血正在汩汩流出,生機正在不斷消逝。
他不甘,他恨啊,
他的人生,其實才剛剛開始!
他趕上了這一場國戰,正是亂世乘東風而起之際,卻不得不自刎于這里!
銀甲將領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露出了一張似乎還未完全褪去稚氣的臉,看著已經自刎將死的鄧子良,
開口道:
“這一點,倒是沒讓某太過失望,你終究還算有點血性,鄭凡。”
“…………”鄧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