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之前一直都以為,廷杖是在午門外行刑,但真實情況是,廷杖的地點是在皇極門前的丹墀,而且視特定情況,有時候并不單單一個人受刑,而是所有朝官都得陪綁觀刑!而且,廷杖并非江湖傳言中的皇帝一怒,廠衛拿人,而是司禮監出帖,六科廊刑科給事中簽批,然后才是廠衛拿人。從這一點來說,最后簽批的刑科給事中其實是最無奈的。
這一日,當戶科給事中程乃軒窺見司禮監派了個文書到刑科批了廷杖的帖子,而后親自送去錦衣衛時,他忍不住使勁慶幸,自己不是刑科的。
說是這樣的規矩,可這么多年下來,哪一次廷杖會在刑科被駁回?
等到了廷杖的那一天,但凡進宮城公干的官員,全都能看到午門外身穿囚服,繩縛雙腕,被廠衛押著的鄒元標。盡管不少人投去了同情又或者義憤的目光,奈何先前被革職充軍的旨意都沒能扭轉,如今這位就更沒人奢望能救下了。至于受刑者本人,那面色雖說蒼白了一點,但乍一眼看去卻鎮定得很。
而平生第一次隨著汪孚林入宮去內閣送理刑文書的王繼光,正好在從左掖門進宮城時,看到鄒元標在重重廠衛押送下,進了午門的一幕。瞅了幾眼之后,半是對自己說,半是說給汪孚林聽似的,沒好氣[一_本_讀]小說w.du.m地嘀咕道:“不過是早就準備好了要挨廷杖,這才用了那樣過分的言辭,也不知道多少好藥下了肚子,就為了逃得活命以后揚名天下唄!”
你當人人都是你啊!
盡管汪孚林對鄒元標這個憤青談不上什么好感,但鄒元標至少是跌了兩次跟頭卻依舊不改初衷,而且在不做官的幾十年里開書院教學生,至少把自我堅持貫徹到底,對比一下王繼光這家伙的心比天高,厚顏無恥,他著實覺得鄒元標還順眼點。奈何他才剛用了這人和王錫爵干了一架,王繼光硬是想要賴在都察院,不肯出為外官,他就勉為其難暫時接納了這么一個下屬。至少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幺蛾子還少點兒,而且這家伙在張居正和陳瓚面前都掛號了。
遙遙望見金水橋那一邊,數百名錦衣校尉手持木棍林立,一副殺氣騰騰的景象,汪孚林不禁腳步略停,隨即就聽到司禮監太監那尖細的嗓音,卻是讀了廷杖的駕帖。當那短短幾句話讀完之后,他就只見兩個錦衣校尉提著一塊極大的麻布兜,從鄒元標頭上一下子罩了下去,卻是把人給束縛得嚴嚴實實,隨即便把人從四面拖曳著拽倒在地。接下去,看是看不到了,但聽到有人響亮地喝了一聲擱棍,他就再也不想停留了。
果然,隨著一聲響亮的打字,便是不時傳來的著實打,每一聲喝后,必定是環列上百人同時高聲應和。這聲音響徹宮城,汪孚林簡直懷疑,內閣和六科廊那些哪怕在屋子里的官員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再看王繼光時,他便發現,剛剛還對鄒元標非常不齒的這位年輕試御史已是面色蒼白。
挨廷杖為榮固然是一種變態的價值觀,可問題在于你至少敢去挨,能熬得住這非人的痛楚!
現如今的廷杖可不比成化年間,你可以里三層外三層裹好棉衣,甚至在臀部包個幾層氈布,自從劉瑾開裸杖先河,這年頭的廷杖全都只能穿單布囚服,別看那麻布兜仿佛把人從頭到尾都給罩上了,唯有臀腿是露在外面的,只得一層薄薄的單衣蓋著受刑——卻不至于像某些文學作品形容的那樣扒了褲子露出光腚再打,要真是那樣沒體面,就是再正義感爆棚,名譽感大于前程性命的清流,也絕對會一頭撞死在金水橋上。
果然,當他來到內閣直房的時候,就只見來來往往的中書舍人全都面如土色,顯然被外頭的動靜影響得不輕,而當見到次輔呂調陽時,他更是只見呂調陽連聲咳嗽,臉上憔悴蒼白。
“老了,不中用了。”
呂調陽和汪孚林分明并不熟稔,一開口卻是這么一句理應對熟人說的話。因汪孚林乃是受左都御史陳瓚之請過來的,他便聽了聽三法司理刑的一些匯報,末了等汪孚林留下一應案卷的時候,他就突然開口說道:“我和陳總憲先后都幾次上書,道是既老且病,不如致仕讓賢,怎奈皇上一直都不肯允準,如今陳總憲至少還有你這樣的幫手……”
甭管呂調陽這話是真情還是假意,汪孚林還是立刻打斷道:“師相此言差矣,陳總憲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如今十三道掌道御史輪流入值幫辦事務,今天是我正好輪值,并不敢當幫手二字。”
王繼光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宮城之中最重要的內閣,也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一位閣老,見汪孚林竟敢直言不諱地當面批呂調陽此言差矣,想起之前汪孚林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彈劾過呂調陽這位老師,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心底竟是暗自盼望呂調陽能呵斥汪孚林幾句。可讓他極其失望的是,呂調陽竟只是呵呵一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突然開口問道:“你們進來的時候,應該看到午門那邊執行廷杖的情形了吧?”
“遠遠瞅了一眼。”汪孚林惜字如金地謹慎回答道。
“有何感受?”
汪孚林簡直覺得呂調陽問得荒謬極了。你要是在私宅問我這話,我還能給出點建設性回答,可你在內閣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問我這種問題,而且張四維的直房顯然沒隔幾步路,我還能說什么?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說道:“鄒元標上書之前,應該就早料到這樣下場的,否則何必用那樣的字眼辱內閣首輔,那還有什么好說的?也許是求仁得仁吧。”
王繼光雖說剛剛還對汪孚林譏刺鄒元標,可自忖在呂調陽面前是絕對不敢這么說的。誰知道這位力挺張居正奪情的閣老是真心還是假意?再說了,廷杖總是所有文官都心有戚戚然的羞辱——雖說也是揚名捷徑——當著人的面,總應該大義凜然說,罷官革職充軍都可以,施以廷杖實在是太過分了吧?
呂調陽同樣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回答。作為次輔,他也討厭這些語不驚人死不休,完全不識大體的上書者,尤其是在前面四個已經引起了軒然大波,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之后,又跳出來的這個鄒元標。可是,這么大的廷杖動靜,他聽在耳中,心里卻極不好受。這不是同情鄒元標,而是他想到萬歷朝首開廷杖先河,竟然是為了首輔奪情,日后天子親政,萬一把此事翻轉過來,張居正又會如何?
他在心底再一次堅定了告老還鄉的決心,和汪孚林又說了幾句套話,便放了他離去。自始至終,他都只當王繼光是空氣,這也讓王繼光分外郁悶。
汪孚林倒是知道呂調陽干嘛不待見自己身邊這兩位,要不是王繼光彈劾孟芳,而后引得呂調陽兩個門生先后開炮,到后來怎會有那場科道大戰?如果不是張居正突然喪父,這消息蓋過了所有軍國大事,說不定這時候科道之間的那場戰爭還沒完。當他們出了內閣直房,打算從左掖門出宮城時,卻正好看見有四個錦衣校尉一人提著麻布兜的一角往午門疾步走去,便只見一路走一路血跡,只瞧一眼就足以讓人心驚肉跳。
甚至連王繼光,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喃喃自語道:“天下至慘,莫過于廷杖……”
汪孚林則是暗自佩服這年頭上書之后提前服藥防止廷杖時心血上沖,做好萬全準備,然后站出來挨這頓打的那些清流君子。那是有堅持的憤青,總比他身邊這位偽君子來得好。因此,當出了左掖門之后,恰逢四個錦衣校尉將麻布兜高高甩起,就這么猶如丟麻袋一樣丟在地上,他的心里也隨著那砰地一聲而震動了一下。好在不用他多管閑事,早有聚集在此地的一幫官員七手八腳把人架了起來往宮外送去醫治,幾乎沒人有空閑瞅上他二人一眼。
遠遠的,他還能聽到那些人盛贊鄒元標風骨硬挺,人中英杰。只不過再怎么盛贊,也掩蓋不了上書的終究就鄒元標一個人這個事實。
他之前想的終究還是有些憤世嫉俗。要拿廷杖這種東西來名動天下,首先得是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
而當汪孚林帶著王繼光出了長安左門時,卻發現不遠處恰是一團亂。鄒元標已經被人放了下來,身上的麻布兜被剪刀徹底剪成了一條條,即使是之前行刑的時候裹著這樣一層東西,但他里頭身穿的囚衣卻仍然血跡斑斑。眾目睽睽之下,眼見得有人牽了一頭活羊上來,旁邊一個身穿短衫的漢子提著解腕尖刀,竟是就這么當街把一頭活羊給宰殺放血,繼而剖開其腹,竟是就這么把鄒元標的下半身全都塞入了其中。
看到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難道這就是大明朝廷杖后的治療土辦法之一?
“快快,送回去再割去腐肉,抓緊時間!”
“我剛剛瞧過,廷杖留下的青痕不過膝,總算還有治!”
直到亂哄哄的一群人全都匆匆離開,只留下地上那已然分不清是羊血還是人血的痕跡,在宮門口停留了一陣子的汪孚林這才走了過去,和留在這里的白衣書辦鄭有貴會合。也許是看到了剛剛那一幕的緣故,牽著兩匹馬的的鄭有貴的臉色有些蒼白,當汪孚林主動從他手中拽過一條韁繩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慌忙一面將另一條韁繩給了王繼光,這才行禮說道:“掌道老爺恕罪,小的剛剛走神了。”
“沒什么,看到那情景,是人都會失神。”汪孚林翻身上馬,不以為意地說道,“走,回都察院!”
廷杖鄒元標之事雖說在原本已經很平靜的水面上又砸下了一塊巨石,但巨石掀起的滔天巨浪,卻終究還是會平息的。因此,在鄒元標充軍貴州都勻衛之后,朝中恰是一片風平浪靜,就連吏部尚書的廷推,也進行得古井無波。
再次有份參與的汪孚林眼看著本來就是第一位正推的原戶部尚書王國光最終得到了絕對多數。而這位恰是張居正的鐵桿擁躉。
不過數日之間,劉應節三次請辭,最終照準。汪孚林便知道,自己徒勞無功,而這一場奪情風波就算還有余波,卻也無足輕重了。
守完七七,正式出現在內閣的張居正,瘦削的面龐上更多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內閣上上下下的僚屬本來就畏懼這位首輔大人如虎,更何況之前還有人站錯了隊,如今甭提多惴惴然了,見張居正復又回來,向前湊的人竟是少數。而親自迎出來的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人,卻也好像是和張居正一樣守過了一次七七似的,憔悴蒼老,仿佛都老了十年。
對于呂調陽和張四維的煎熬,張居正自然心里有數。他也算信得過呂調陽的不爭,可這年頭就是你不爭別人也要推著你爭。而他就算對張四維的小動作有些疑慮,可疑慮并不意味著他就要立刻把人趕出內閣,畢竟有些事他還要慢慢查。
所以,在回歸之后稍作寒暄,他就進了自己的直房。推開門,一切仍然是從前的樣子,桌椅書架柜子全都一塵不染,甚至一應用具的擺放,仿佛仍然是從前的樣子。乍一看去,仿佛就和他從未離開沒什么兩樣,可他卻知道,為了能夠留在這里,為了不至于朝令夕改,他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
門生、同鄉、同僚……多少人和他離心離德?
從今以后,他再也沒有退路,但也再沒有什么可顧忌的了!
而都察院廣東道的掌道御史直房中,匆匆進來的鄭有貴報上了張居正重回內閣的消息之后,見汪孚林微微點頭,沒有什么表示,便非常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雖說左都御史陳瓚也已經第三次上疏告病請辭,相比之前請辭的幾位部堂,陳瓚的年紀確實最大,致仕的可能性也很大,日后調來的上司未必就能和陳老爺子那樣看重汪孚林,可那又如何?只要首輔大人在一日,汪孚林必定就能穩穩當當。
汪孚林看著那道替換了斑竹簾的夾門簾落下,目光這才落在了案頭的紙面上。
之前他彈劾王崇古、呂調陽外加個倒霉鬼,料想沒人再說他不稱職了。但御史還有另外一個職責,那便是舉薦人才。
兩廣總督凌云翼奏請把瀧水縣升格成直隸廣東布政司的羅定州,他這個曾經官任廣東的,推薦的是和他同年同鄉,卻不是歙人,而是婺源人,剛剛從觀政主事轉正為南京兵部主事的汪應蛟。汪應蛟曾經和他一同去過績溪龍川村胡宗憲老宅,同年及第后偶爾有幾封書信往來,對南京那邊的無所事事分外不滿,而在信上對他在廣東時的諸多經歷頗感興趣,甚至對瀧水縣重建提出了好些建議。
只不過,直隸州雖則視同為府,知州的品級和屬州卻沒什么不同,一樣是從五品,說起來還不如正六品京官。可汪應蛟既是有這樣的興趣,觀政的三年又頗有作為,他怎么會吝惜舉薦?
橫豎這京師朝中的一場棋局,暫時已經分出勝負了。
第十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