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個精致的茶盞在面前摔了個粉碎,汪孚林眼觀鼻鼻觀心,也不勸解,更不吭聲,眼睛仿佛想要在自己捧著的白瓷茶盞上看出花來。。不管面前兩廣總督凌云翼這怒火是真情還是假意,反正他險些被人一百兩銀子就買了命,這是從付老頭嘴里撬出來的事實,還有一張和他有幾分神似的畫像為證。要是這種東西散布到底下廣州所有府縣都有,他這個巡按御史還要不要開展工作了?還有,關于林道乾出沒的事情,交給了他去查證,這消息怎會泄露出去?
所以,哪怕他不至于當面強硬要求凌云翼給個交待,凌云翼難不成是傻子,自己不會覺察到背后可能潛藏的暗流?
“來人!”凌云翼突然開口喝了一聲,等到外間有人應聲而入,他一揮手讓人把東西都給收拾了下去,這才陷入了沉吟。
“付家父子,一則被人買通意圖謀刺于你,一則在海上為盜,全都是罪該萬死,事成之后,都交給你親自處斷。屆時,牽連到誰就是誰,只要有確鑿的證據,本部院給你兜著!”一應兇嫌都在汪孚林手上,凌云翼對于這些人自然不會有任何猶豫,但也隱晦地點了一筆,若要牽連到比較上層的人,那就謹慎點,單單有確鑿的證據還不夠,還得考慮影響。但在心里,他已經把布政司那兩位布政使給打進了黑名單,決定頭在給張居正的私信上狠狠告一狀。
他可不信阿貓阿狗全都能從自己這總督府探聽消息且此事知道的不過寥寥數人!
至于汪孚林自己泄露行蹤以至于被人盯上這種事,凌云翼倒是絲毫沒有懷疑。畢竟,汪孚林自從到了廣東后就神出鬼沒,總督府都掌握不到他的行蹤,更何況別人?而且,此時此刻他心里已經有了懷疑對象,當然這卻不適合說出來。
“多謝制臺。”
見汪孚林表現得非常克制,再想想汪孚林剛剛那掛羊頭賣狗肉的招撫海盜建議,以及這要冒的政治風險。還有汪孚林要冒的人身風險,凌云翼覺得腦袋實在是有點痛。
羅旁山瑤亂持續時間已經有數年,在殷正茂任上沒解決,要是在他這里解決了。他自是功績斐然。但是,之所以拖到今天,殷正茂當然不能說無能,肆虐粵閩多年的海盜才是拖后腿的最大原因y以,廣東總兵和廣西總兵調兵遣將。勝敗沮此一舉,而自己相當信賴,親手提拔于微末之中的惠州知府宋堯武正在支應糧草,準備軍械,可以說如今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可就在這節骨眼上,汪孚林帶來的消息卻是新安縣城殺人的是佛郎機人,但疑似林道乾的行蹤卻不一定是假的,而且還有林阿鳳依舊在活動,萬一這時候潮州府沿海再鬧出點事情來。官兵應付不過來,豈不是要出大亂子?
而這時候,汪孚林放下茶盞欠了欠身,一字一句地說道:“制臺,我之前在民間走訪時,卻也聽到過一種很偏激的意見。寧與友邦,不予家奴,也就是說,朝廷寧可對佛郎機人這樣的外敵多方容忍,卻對本國子民趕盡殺絕。當然。我覺得這種話是很沒道理的。佛郎機人當初肆虐沿海殺戮無數,這些海盜所到之處,還不是無惡不作,民不聊生?”
凌云翼聽到‘寧與友邦。不予家奴’這八個字的時候,臉色立刻就青了,這種誅心之論又豈是能隨隨便便說的?可緊跟著汪孚林旗幟鮮明地斥責這話沒道理,他總算緩和了幾分表情。因此,當汪孚林拋出了分而化之,利用林阿鳳如今實力減退。部下漸有不從等弱點,利用招撫將其勢力分崩離析,然后再緩緩安置,至于將這些人用什么辦法安置在海外,辦法且另議,他的臉色終于是緩和了下來。
只要等他熬過平定了羅旁山瑤亂也行,那時候就能夠騰出手來對付海盜了。
“此事我需得再細細思量,你先把該打探的消息打探周全。屆時如果真的需要去潮州府,我可以調撥你總督府衛士二十。”
那就算了,這些總督府的兵老爺我可指揮不動!
心里這么想,汪孚林明面上卻是立刻連聲謝過,反正橫豎他婉言謝絕就行了。等他告退出門時,正好瞧見一個幕僚模樣的中年文士正往這邊來。兩相打照面時,他見對方避到一旁行禮,他就微微頷首,等從對方身邊走過時,他卻不由得心想這次凌云翼身邊走漏消息的,不知道究竟是誰。然而,他才走到房所在的院門口,就聽到身后又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砸杯聲。
怪哉,堂堂兩廣總督當然不會是這樣抑制不撞怒的人?之前砸了個杯子,還能解釋成在他面前表現出對他險些遇刺的憤怒,可這一次呢?等等,不會是這么巧吧,難不成剛剛打了照面的那位,很可能是走漏消息的人?
汪孚林雖說覺得頭也不離去似乎比較有范,可這是凌云翼今天砸的第二個杯子了,他要是連頭看也不看一眼,是不是太不給凌云翼這個影帝面子了?于是,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很配合地停下腳步,往看了一眼。下一刻,他就聽到廳堂中傳來了凌云翼的咆哮聲。
“我之前真是太放縱了,這堂堂總督府竟然如同篩子一般,誰都能刺探消息!”
嗯,看來他的猜測還有點不大準,說不定不是此人,此人只是做了承接凌云翼怒火的倒霉鬼,說不定是讓此人去清查總督府。心里這么想著,汪孚林卻不打算繼續留下來看什么殺雞儆猴的戲碼,步履輕快地離開了此間。
不論凌云翼這邊是雷聲大雨點脅好,是真的準備大刀闊斧雷霆萬鈞也好,他拿住了行兇者,要查主謀的話雖說有點困難,但也不是毫無辦法。畢竟,放消息出去,用魚餌釣魚這種辦法,也不是不能用的。
而凌云翼聽到房外間守著的童稟告說汪孚林已經出了院子時,看到首席幕僚何豐升此刻赫然滿臉的惶恐,他雖說覺得剛剛有點過于刻意。但在他看來,這么多年來,他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監生一直帶在身邊,使其成為首席幕僚。還在幾個晚投奔的舉人之上,不在官場卻勝似官員,自己這個東主已經夠難得了。汪孚林既然已經離開,他就聲色俱厲地將汪孚林剛剛所言在新安縣遇到有人雇兇殺他,以及還有圖像的事直接抖了出來。
何豐升頓時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想說自己絕對沒有走漏消息,可話到嘴邊,他卻猛然想到,自己確實沒有把汪孚林從凌云翼這里領了誘捕林道乾的事情說出去,可自己在凌云翼面前舉薦汪孚林去辦此事,這卻是收了人好處的{還以為有人嫌棄這位廣東巡按御史太礙事,想把人從廣州支使到潮州去,所以也就順水推舟收禮辦事,誰能想到竟然會有這樣險惡的目的?一瞬間,他就清楚自己只能抵死不認帳。否則這個豐厚的幕僚職位就沒了!
“制臺,此事蹊蹺,學生以為”
“不要你以為了,我用的人我自己清楚,別人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也斷然不可能從別的地方泄露。而你你從前收了某些人的好處,提出一些建議,因為你很懂得趨利避害,倒也沒什么過頭的,看在我們十年賓主情分。我也不為己甚了。可這一次,你若是不承認,我也不怕人說我苛刻,翻一翻那些舊賬豐升。你知道我是什么性子,我不在乎身邊的人偶爾撈油水,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可我最恨欺瞞!”
何豐升這時候才醒悟到,自己這次真的是大錯特錯了。收人好處給汪孚林塞一個燙手山芋不要緊,但不該在事情已經急轉直下發生了那樣的變故后。還試圖在凌云翼面前遮遮掩掩,這位總督是素來眼里不揉沙子的狠人!
他思前想后,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說道:“制臺,此事是周提學輾轉托付到學生面前的。他是提學大宗師,這兩年茹才又是收緊再收緊。之前好幾位縣令求到學生面前,希望能請這位提學大宗師高抬貴手。所以之前周提學提到此事時,學生便輾轉以此事相求,真沒有想到那么多”
“別說了!”凌云翼一捶扶手,臉色頓時更陰了。
如果是布政司那兩位布政使也就算了,竟然可能是周康c堂學政,提學大宗師,要是和這種事情牽連在一起,那簡直不是丟人現眼四個字能夠說盡的\康就算真的心里窩氣,至于會如此膽大妄為?說不得背后還有其他人作祟!該死,這幫不誓的家伙,怎就沒有一丁點汪孚林那不沾利益的聰明!
帶著凌云翼的態度,汪孚林匆匆返新安縣,卻沒有進城郊的那個墟村,而是直撲那個停船的小港灣。登船見到呂光午和鄭明先后,他言簡意賅地說了說此去肇慶府的情形,又說了凌云翼的態度。
雖說那位兩廣總督顯然還是態度曖昧,但畢竟表示了一些對汪孚林的支持,在船上呆了好幾天的鄭明先便突然開口說道:“汪公子,這幾和呂兄也商議過。此去潮州府,那些海盜全都是一等一的桀驁兇徒,若是再像我們到新安時這樣臨時定計,你又親自出馬,稍有不慎便后果難料。而付雄等人,若直接下獄關押容易,卻丟掉了一個熟識此中道途的向導。”
“鄭先生的意思是說”汪孚林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頓時震驚地看向了呂光午,“呂師兄,你們想挾持著付雄前去會一會那些窮兇極惡之徒?不行,海戰不是你強項,更何況付雄此人中伏落網,心中必定大有恨意。若是他在海上到搗鬼,難道呂師兄你能日夜防賊?”
“這不是還有窒弟在嗎?他家學淵源,會操舟術,兩個隨從也都是昔年有過海戰經驗的。你大概想不到,窒弟還有一手調校火炮的本事。至于付雄,只要先許之以富貴,還愁他不入彀中?”呂光午從從容容說到這里,隨即就莞爾一笑道,“想當初平了東南倭寇之后,朝中多事,胡梅林公又自沮獄中,福建抗倭時,我便索性隱居家鄉,至今雖在外行走,卻已經十余年沒有真正上過陣了,難不成你想的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可此去風險極大”如果是自己冒險,汪孚林只要說服小北,自己做好萬全準備,拼一拼也就算了,可現如今是拿著別人的命去冒險,自己卻在安全的地方看著,這不由得讓他想到了當初沈有容等人出撫順關的那一次死亡之旅。那一次死傷慘重,沈有容等人差點就不來,這一次呢?
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只覺得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見是認識不久,一貫和自己客客氣氣的鄭明先,他不禁愣了一愣。
“雖說汪小弟你的事我多半都是從呂兄那里聽來的,但此番相處幾日,卻也品出了一點滋味。我要想向凌制臺上先父的海防策,如果沒有寸功,只是耍嘴皮子,只怕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就算有你舉薦也一樣。若是此行真能成功,也不枉我身為鄭氏子!”說到這里,鄭明先突然笑了笑,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只不過汪小弟你是出仕為官的人,卻又和我等平頭百姓不同。須知朝廷官員哪一個不是自己出于萬全之地,卻驅策別人去陣上拼殺的?你得習慣才是!”
呂光午見汪孚林面露尷尬,他也笑著補充道:“窒弟此言固然誅心,但確實如此+校馭兵,督撫馭將,朝堂內閣諸公則馭督撫,天子則扶持司禮監馭內閣,所有尊卑上下之分,沮其中。縱使昔日胡梅林胡部堂,你那位已故岳父,也一樣如此下若無戚繼光俞大猷這樣的宿將,若無幕僚出謀劃策,我這樣的人奮勇殺敵為其所用,他又何來成功?當初若無蔣洲陳可去冒死游說汪直,又何來汪直之死?總而言之,你要學會不能凡事事必躬親。
本來,我還有個老相識曾經在海盜之中廝混過幾年,可當初我和他相約是在今年鄉試前后于貢院外丹桂里見,因為不曾提到他家鄉,如今鄉試時分還沒到,倉促之下,我也未必找得到他,更何況付雄這條船還有上線,消失太久不免引人疑忌。你既然有我那筆記,日后不妨可以試一試延攬,他叫杜茂德,是個秀才。”
被鄭明先和呂光午輪番這么一說,呂光午還直接向自己推薦了一個人,汪孚林唯有苦笑。能說的都被這兩位說去了,而且平心而論,這又是最好的辦法,他很快就調整心態,下定了決心。
“既如此,那就把付雄帶過來!”
[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