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顏的下帖相邀讓沈懋學有些受寵若驚。∽↗∽↗,雖說是東南名士,但他畢竟還只是舉人,沈家固然算一方縉紳,書香門第,這些年在官場上卻還沒有非常騰達的人物,所以他怎么也不會認為出身北直隸的張學顏會是因為慕名而邀他的。至于沈有容,初出茅廬的小子就更加不可能有這面子了。所以,想了又想,他就把此事歸結到了汪孚林的身上。
沈懋學壓根不知道,汪孚林拿著張學顏的帖子看過之后,丟了給小北就深深嘆了一口氣:“我一個三甲傳臚,那也就是放在去年登科的時候鬧出點小風波來,張學顏一個遼東巡撫認得我是哪根蔥?肯定又是給伯父當年遺留的首尾。我早該想到的,伯父上任之后沒多久就巡閱薊遼,一路上題本不斷,從明面上看,那是幫薊遼兩地的巡撫總兵上奏解決了不少難題,可從另一方面看,當初很多事情肯定也曾經爭得面紅耳赤。你算算,這幾年我被伯父坑幾回了?”
小北見汪孚林那郁悶的樣子,心里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知道知道,當初你那功名險些被革了,接下來公公又差點被派糧長,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關系到徽州夏稅絲絹的歙縣鄉宦話語權之爭,人家忌憚的是伯父,試探的卻是你這個小秀才。接下來是漢口鎮那一次,伯父新任湖廣巡撫不久,徽幫卻和洞庭商幫來了場大械斗,還死了人,背后主謀的邵芳也打過顯然是張居正一黨的伯父那主意,卻被你擺平了。再接著是南直隸鄉試,主考官耿定向因為擔心他與伯父有點交情,不一樣是本來打算黜落你?”
見汪孚林一臉的唏噓。她故意打趣道:“如果這次你沒猜錯,張學顏還是沖著伯父,那你可真夠背運的。”
“算了算了,要沒有伯父,我又算哪根蔥,什么十八歲的進士。想都別想!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希望那位張部院別鬧出什么幺蛾子。”
說歸說,汪孚林想想如今遼東武將嗷嗷直叫跟著李成梁刷戰功,文官在張學顏那抽鞭子似的督導下,也沒有懶散人存在的余地,可以說眼下是遼東在整個大明朝中最好的年代,論理張學顏也就應該只是見一見他這個人,僅此而已。于是,他囑咐小北明日趁著自己和沈家叔侄出門。去宿夫人那兒刷一下好感度,請她推薦個精通建州女真方言的人——誰讓李如松一面答應一面卻忘了——哪怕能多學幾個建州女真的詞語,也有利于接下來的撫順之行。
不止汪孚林和沈家叔侄對于張學顏的邀約非常重視,當努爾哈赤聽到一個家丁給他帶話,說是明日要隨行李如松,跟著遼東張巡撫前往外受降所的時候,他同樣吃驚不小,隱隱之中甚至多有警惕。
張學顏固然是文官。不像李成梁這遼東總兵一樣,常常父子上陣沖殺在前。可禁不住張學顏手段高明。外祖父王杲縱橫遼東二十載,最初從無敵手,就是自從張學顏上任之后,和李成梁一文一武一搭一檔,寬甸六堡逐漸筑成,而后騰挪之地喪失。最可惡的是,張學顏對于海西女真有明顯的偏向!
這樣一個人如果對他和舒爾哈齊有什么想法,甚至只要一個眼色,他們就會人頭落地!而且,外受降所是什么地方。他完全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聽到王杲又或者覺昌安,甚至部族中的其他人提到過。或者他們是諱莫如深,又或者是根本就不知道,總之這對他來說是個陌生的地方。
汪孚林只聽說過唐代那赫赫有名的三座受降城,從前絲毫不知道如今的遼東也有個外受降所,這還是到了廣寧之后,東走走西逛逛,了解了不少周邊信息,也沒怎么聽過這個名字。于是,他當天晚上下了好一番功夫,找人深刻了解了一下這座外受降所的歷史。可是,次日一大清早,當他如約與沈家叔侄帶著舒爾哈齊以及阿哈和李如松會合,接下來在廣寧城西面拱鎮門和張學顏會合,沒說兩句話便一路疾馳到了地頭的時候,他就生出了不小的失望。
怪不得叫做外受降所,而不是外受降城,這連個石頭又或者夯土堡寨都算不上,就是個木質結構的簡陋寨子,圍欄很低,沒有多少防御性,依稀有不少低矮房子,內中走動的全都是前半個腦袋完全剃光,后半個腦袋垂著一條辮子的女真人。在外活動的大約有幾十人,其中少有老弱病殘,都是正當年紀的壯年男女。看到有二百余人馬過來,尤其是其中大多數清一色的褐色衣衫,分明是聲震遼東的李家鐵騎,最初幾個按上刀柄的男子也全都慌忙退避道旁。
“這外受降所,是隆慶六年張部院上奏朝廷,專門用來安置女真降人的地方。”
盡管李如松知道汪孚林和沈家叔侄一定打聽過這些,但他有意說給后頭那三個女真少年聽聽,因此不吝多說一遍:“廣寧距離女真之地遙遠,安置在此的人就算懷有異心,也不能呼應同伙,潛為向導內應。而且,總兵府專設千總管理進出和操練,若對察罕兒的土蠻又或者兀良哈三衛用兵,則會征調外受降所這些女真降人,如有戰功,一體賞賜。當然,若是單身來投,沒有家眷,在遼東也沒有親人,照例則發往兩廣煙瘴之地,不得在遼東居住。”
很明顯,這是為了提防那種單身來投的死間!這種招降思路在如今這個時代算是比較先進了,汪孚林知道就連在最喜歡用蕃兵蕃將的唐朝,也難以避免降而復叛這種跡象,因此當然能理解這樣的做法。哪怕他不大明白張學顏帶他們來這外受降所的原因,這會兒瞧見一個大概是千總的軍官帶著親兵吹響竹哨,聚攏兵丁,他少不得附和了李如松的口氣,好好稱贊了一番這種措置和管理方式。
沈懋學已經在心里給自己又布置了一篇回去要寫的雜記,至于體悟。一時半會卻還說不上來。性急的沈有容則是忍不住問道:“這里總共多少人?”
張學顏雖說距離沈有容至少還隔著四五騎人,耳朵卻很靈敏,此刻便側過頭來淡淡地說道:“不到三百人。”
聽到這個數字,努爾哈赤悄悄舒了一口氣,暗想建州女真八部彼此打仗的時候,哪一戰的死傷再加上掠奪到的阿哈數量會少于這數目?這外受降所只安置了區區不到三百名女真人。由此可見甘心投靠明國的女真人顯然很少。而且,望了一眼那簡陋的屋舍,聚攏的人穿著的粗陋衣衫,他又在心里發出了一聲嗤笑。遼東總兵府中的情景他雖說只看了一個大概,但富貴奢華自不必說,可女真降人卻過成這樣,還要驅趕人去打仗,誰肯賣命?
他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異狀,小心翼翼地掩藏著心里的情緒。可當發現根本沒人朝后看兩人同騎的自己和舒爾哈齊時,他又生出了幾分被人視作為無足輕重的失落。為了振作,他低聲吩咐舒爾哈齊注意四周的動靜,自己則是豎起耳朵聽前面那些重要人物說話。
舒爾哈齊到底還小,此刻只自顧自拽著韁繩,卻在思量出其不意逃跑的可能性。而阿哈則是老老實實低著頭,一眼都不敢多看,唯恐召來斥罵。
張學顏把汪孚林和沈家叔侄的反應盡收眼底。見汪孚林一副好奇寶寶東張西望的樣子,沈懋學若有所思。沈有容則難掩失望,他笑了笑就反問道:“是不是覺得有點少?”
這一次,沈家叔侄沒有回答,汪孚林本來也根本沒想回答,可沒想到張學顏死死盯著自己,他尋思著只能含含糊糊恭維一下:“外受降所畢竟是隆慶六年才設立的。至今才三年不到,再者女真人就算彼此之間有內斗,不得不逃亡,最好的選擇也是投靠女真鄰近部落中的有權勢者,就如同建州女真的王杲甚至會去投奔海西女真的王臺一樣。所以輕易不會內附。所以說,廣寧外受降城能有這樣的規模,已經很不錯了。”
就算他不是張學顏和李成梁的下屬,好話又不要錢,多吹兩句又不掉塊肉!
“外受降城安置的,只是從我隆慶五年上任以來,新近投附的女真人。也就是從隆慶五年開始,新附女真全都不留在邊疆,而是解送廣寧,分投安置,一年后更是設立了外受降所集中編管訓練。”
讓汪孚林意想不到的是,說到這里,張學顏頓了一頓,竟然又開口問道:“你覺得,如果我一年之中要這外受降所增至女真降人上千,是否有可能?”
這一次,汪孚林貨真價實有些為難。說不可能吧,天知道張學顏和李成梁是怎么想的,到時候說不定會覺得他小看了他們;可要是附和著張學顏的口氣說可能……會不會在后頭等著他的是什么圈套?這不能怪他想得太多,實在是因為碰到的事情很不少,一次一次給嚇怕了。于是,眼珠子一轉,他就用很不正經的口氣說道:“張部院說可能便是可能,說不可能便是不可能。”
聽到這話,汪孚林身側的李如松簡直有一種不忍直視的感覺。張學顏這個遼東巡撫為人苛刻剛正,文武上下就沒有不怕他的,就連父親也多有幾分忌憚,汪孚林這就算自忖不屬于他管,干嘛要回答如此輕佻,這不是讓張學顏看輕嗎?
然而,張學顏卻并未動怒,甚至連眼皮子都沒有眨動一下,而是自顧自地說道:“外受降城雖說是我上奏于隆慶五年建立的,但萬歷元年,兵部汪少司馬巡閱遼東之后,不止是這里,又在遼陽設里受降所,安置蒙古降人,兩年來已經也安置了三百余人。那時候少司馬就說過,希望日后兩大受降所能夠如唐時受降城一樣,控降人數萬,以夷制夷。沒想到少司馬尚未再次巡閱薊遼,他的侄兒新科三甲傳臚卻已經到了遼東。”
聽到這里,汪孚林不禁有一種很不妥當的感覺。果然,張學顏竟是沖著他打了個手勢。雖說心里沒底,但汪孚林還是策馬上前,誰知道張學顏竟是一抖韁繩離開了大隊人馬十幾步遠,等他跟上之后,方才說出了低低的幾句話。
“王杲將不日解送京師,然則其長子阿臺當初卻帶走了不少部眾。如若置之不理,古勒寨不出一兩年便會重新東山再起。先前破古勒寨時,遼東大軍得回王杲所有的敕書三十道,其余的應該是被王杲及其子侄帶走。海西女真哈達部王臺送來了王杲,卻沒送來敕書。我給你敕書十五道,條件是你招納女真降人一千。此外,我給你撫順馬市以及開原馬市許可文書十道,如若事成,不管徽商愿意到遼東來討生活,還是其他籍貫的商人,全都可以通融。”
此時此刻,汪孚林第一個念頭便是——又被汪道昆坑了!他完全忘了,這遼東是他自己要來,并非汪道昆要求。
ps:忘了十二月還有31號,我昏頭了,今天才是月末倒數第三天啊,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