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因為汪孚林的提醒而溜出屋子去的對撫順關外山河地理很熟悉的那個少年,而且趁著把人提溜在身邊,她還進一步打聽到了關于古勒寨中的更多消息。△¢,此時此刻,那少年亦步亦趨跟在小北身后,始終彎腰控背,不敢抬頭。尤其當遠遠看見李如松那一行人出來時,他更是打了個寒噤,直接膝蓋一軟跪趴在了地上。額頭貼著地面的他聽到人聲漸近,而后仿佛就在身前不遠處停了下來。
“世卿這眼光還真是……一頭挑了一個骨頭最硬,恨不得殺了他的,一頭卻讓你挑中了這么個磕頭蟲。你剛剛一個人偷跑出來溜達,可逛完了?”
小北回頭瞅了一眼頭都不敢抬的那個瘦長少年,繼而又看了看汪孚林身邊那個用牛筋牢牢捆住雙手的桀驁孩子,隨即笑著說道:“就四處瞎轉而已,人既然挑好了,我當然跟李大哥你回去。”
同樣被牢牢捆住雙手的小罕瞥了一眼那個跪趴在地上的少年,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他敏銳地注意到,李如松身旁的那個人一直都在打量自己,那眼神中倒不像是有什么惡意,但卻仿佛藏著某種他難以理解的情緒。然而,當出了營地,他們三人被人用繩子栓在馬后的時候,意識到自己一會兒就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隨馬奔跑,想起之前從古勒寨被押送到廣寧的時候一路拴著繩子踉蹌行走,他的眉頭不由緊皺。心底充滿了深深的屈辱。
明國也好。高麗也好。也不知道奴役了他們女真人多久,不會一直這么下去的!
盡管一行人并未打馬飛馳,但等縱馬一路小跑來到了遼東總兵府外,下馬的汪孚林還是發現三個少年停下來之后,正彎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就連之前能夠馴馬,體力應該很好的小齊也不例外。他在路上來不及問小北具體打聽到什么,這會兒仿佛毫不在意地讓人把自己要的那兩個人送回客院去。就跟著開口邀約的李如松去用午飯了。
等用過午飯,聽李如松說沈家叔侄一個在李成梁那里,一個在后院演武場,他仍然沒有立刻回院子,而是沖著小北使了個眼色,兩人遂分頭行事,一個去演武場,一個去宿夫人那消磨了一段時間。
等夫妻倆最終回到客院,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可一踏進客院,汪孚林就只見兩個女真少年依舊被捆著雙手站在院子里。仿佛被送過來之后就沒挪過窩。面對他們回來,小齊根本連動都沒動一下。另一個少年卻慌忙跪下了。
見此情景,心中奇怪的汪孚林立刻揚聲叫人,匆匆出來的碧竹就連忙解釋道:“是女真人野性難馴,尤其是那個小的能馴烈馬,又用那樣的法子脫身,必定滿身刺頭,最好先捆著餓幾天,讓他們吃吃苦頭才好。先頭因為宿夫人說男女有別,如今咱們和沈公子他們都是分開住的,我一個人怕制不住他們,就干脆沒動他們,不過也擔心他們餓壞了,丟了兩個饅頭給他們吃。”
汪孚林知道碧竹雖是身手不錯,可畢竟沒經歷過生死,小北之前要不是打一個猝不及防,未必制得住那個沒錯,可也把李二龍那些浙軍老卒和鐘南風那三個給隔離了開來。他又不想人多嘴雜,除卻院子灑掃之外,沒接受總兵府的丫頭仆婦,這下子多了兩個心思難定的小家伙,身邊就有些捉襟見肘了。畢竟,那個磕頭蟲暫且不提,這小齊雖只十歲,卻是一定要人牢牢看著的。
他想了想,見話,便直接先把人推進了屋子,又沖著碧竹使了個眼色,讓她在外頭看著。一進屋子,他拉著小北到炕上坐了,繼而立刻問道:“你之前在營地里轉了一圈,打聽得怎么樣?”
“院子里那個之前自稱奴才,說是熟悉撫順關外地理的少年,他說自己的母親是被王杲擄劫到女真去的遼東漢人,淪為奴隸之后,伺候過王杲,但也伺候過王杲的兒孫,后來就有了他,因此他根本說不清楚父親是誰,只知道自己生下來就是奴仆,母親因為吃了太多苦,在他八歲的時候就死了。至于他的名字,叫做阿哈。”到這,就看見汪孚林的臉色明顯陰沉了下來,連忙問道,“怎么,你覺得他說假話騙我?”
“不是。我雖說不怎么懂他們的語言,但有幾個詞還是知道的,阿哈不是名字,只是賤稱,要是用漢話翻譯過來,就是奴才。”
小北頓時眉頭大皺,這就相當于中原人給世仆起名字叫做奴仆,比叫做豬狗之類的還要作踐人。她平復了一下心情,這才繼續說道:“阿哈落地就是奴隸,因為他還算機靈,在伺候過王杲的兩個兒子之后,十歲開始就調到了王杲身邊擔任親隨。因為母親的關系,能夠說一口比較流利的漢話,而且對建州的情形頗為了解。他說,今天馴馬的那個蘆柴棒似的小齊,叫做速爾哈赤,自稱是主謀在李大哥面前擔下所有責任的,叫做奴兒哈赤,好像就是這么個音,,他們都是王杲的外孫,據說王杲逃跑的時候,妻妾兒女帶上了總共二十多號人,外孫之類的估計是顧不上了,各式各樣的親眷被殺被抓的都很多……”
奴兒哈赤……努爾哈赤?速兒哈赤……舒爾哈齊?
居然李成梁在大破古勒寨之后,真的把這對兄弟給一塊抓回來了,然后就自己跟著李如松第一次去看這些俘虜的女真少年時,真的就直接給撞上了,這算是什么運氣?
汪孚林忍不住在心里問了自己一聲。暗想之前那會兒是不是應該在旁邊煽風點火。直接讓李如松一怒之下把人砍了。那就興許沒有幾十年后那場薩爾滸之役大敗,更不會有清軍入關。但想想努爾哈赤的崛起和李成梁的放縱有脫不開的關系,不把某些關聯徹底弄明白,殺了這對兄弟也白搭,李成梁就不會扶持別人?更重要的是,李如松之前分明心頭已有定計,并不打算殺了這對兄弟,他要是胡亂攛掇。之前在李家人面前的鋪墊功夫就完全都白做了!
他須臾就回過神來,繼而嘿然笑道:“既然是老天爺讓我撞上的,那辜負了還真可惜。”
小北不大明白地看著汪孚林,突然就只見他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連忙跳下炕來跟上。等出了屋子,她就只見阿哈竟然還跪在地上沒敢起來,不禁更加討厭這樣根深蒂固的奴性。可這時候,她發現汪孚林不知道什么時候抽出寶劍上了前,徑直走到了那個直挺挺跪著的少年面前,手起劍落。竟是砍斷了那捆住其雙手的牛筋繩子。而阿哈在一瞬間的愣神過后,慌忙磕頭道:“多謝主子。”
“如果按照女真人的話。主子兩個字怎么說?”
聽到汪孚林這話,阿哈愣了一愣,趕緊老老實實地說道:“叫做厄真。”
“主子叫做厄真,奴才叫做阿哈,你生下來就是不知道父親是誰的阿哈,而且名字也叫做阿哈,那么,有沒有想過這輩子不當阿哈的話會怎樣?”
“奴才……奴才不知道。”阿哈終于抬起頭來,臉上卻滿是茫然。古勒寨沒有了,那些動輒痛罵鞭笞的厄真沒有了,可頭頂懸著的利劍卻換成了那些遼東的兵將,僅僅是在進撫順關回到廣寧這一路上,他就看到好些個和自己一樣的阿哈不堪驅策趕路倒斃在路上,沒有人收殮尸骨,就如同那些在古勒寨中觸怒了厄真,被活活打死又或者被殺死的阿哈一樣。
他不知道這輩子自己不做阿哈,還能做什么,因為那些厄真貴人都曾經罵過,說是他這個人還不如牛馬來得有價值。
汪孚林看出了阿哈的失神,當下岔開話題問道:“會武藝嗎?”
“會一點。”阿哈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決定不去想汪孚林剛剛說的那些話,生怕自己的回答讓對方不滿意,他甚至又補充道,“之前突圍的時候,瑪法(王杲)給我們發了武器,讓我們武藝,所以才逃出了一條命。”
“那么,打得過小齊嗎?”汪孚林指了指小齊,見十歲少年頓時渾身繃緊了,而阿哈在偷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死命搖頭,他就似笑非笑地問道,“他大概就十歲,你應該有十四五,為什么打不過他?”
阿哈心道速兒哈赤年少卻敢拼命,烈馬都能馴,甚至獨立殺過惡狼,他一個奴仆不可能與之相比,可話到嘴邊,他卻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最后好容易才訥訥迸出了幾個字:“我不敢。”
小北聽汪孚林和阿哈一問一答,心里越發不是滋味,此刻更是被這個回答給氣壞了,當即厲聲叱道:“這里又不是古勒寨,現在你們全都是一樣的戰俘,你怎么就低他一等了?”
“我……”阿哈張大了嘴,可眼神卻比之前更加驚恐了起來,生怕下一刻就遭受一頓拳打腳踢。別說有緣故,無緣無故的這種打罵從前還少嗎?
汪孚林沒看小北那氣呼呼的樣子,若有所思地問道:“要是我讓你現在爬起來,上去給他兩個巴掌呢?”
阿哈一下子呆在了那兒,見汪孚林抱手而立,他登時有些猶猶豫豫地往小齊望去,見對方那眼眸中閃動著猙獰恐怖的光芒,他登時打了個寒噤。他還記得,這兄弟倆隨同祖父父親來到古勒寨后不久,因為他們的母親也就是王杲長女都死了,王杲又很重視他們的祖父,再加上他們的繼母是哈達貝勒王臺的族女,因此對他們在家里受人欺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此一來,下頭的阿哈們自然也免不了有所怠慢。
那時候王杲身邊有一個頗為受寵的阿哈瞧不起寄人籬下的他們,于是在兄弟倆面前說過幾句不好聽的話,可速兒哈赤卻在第一次用小弓學習弓箭的時候,就把那個阿哈一箭射死!事后,王杲只不過是哈哈大笑,完全沒放在心上。
如果他眼下敢下手,日后速兒哈赤一定會狠狠報復他的!那兩兄弟一個有腦子,一個有武力,哪怕在遼東淪為俘虜,也一定比他能夠出人頭地,他們不會放過他的!可如果打了,他的境遇是不是會好一點?
可是,眼見汪孚林和小北全都回屋子去了,那個之前看著自己二人的婢女哂然一笑跟著進了屋子,阿哈整個人都陷入了彷徨中。偏偏在這時候,他聽到速兒哈赤嗤笑一聲,用女真語又急又快地道:“他不是遼東人,很快就要離開遼東的。你要敢做什么,我發誓他日必定斬你的頭,取你的心臟喂海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