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汪孚林這樣起個大早親自去貢院門口等著放榜的徽州士子雖說不少,但更多的人還是不愿意到那邊去扎堆,而是故作閑適地等在了新安會館中。畢竟,這里距離貢院很近,但凡有人中舉,報子們一定會第一時間過來報喜。于是,程乃軒發現汪孚林和小北不見蹤影,雖說很是嘀咕抱怨了一下,但還是去找了幾個歙縣的生員一塊聊天打發時間。哪怕每個人其實都是心急如焚,卻一個個都裝成氣定神閑的沒事人,甚至還擺開棋盤輪番廝殺。
可這樣的對戰常常是昏招連連,等到逐漸有捷報一條條傳來,他們就更加坐不住了,紛紛再也顧不上什么氣度風儀,紛紛起身到外頭大堂等著報子的喜訊。隨著一個個報子喜氣洋洋沖進來,嚷嚷著誰誰中了第幾名,有幸中舉的自然是喜出望外高聲嚷嚷打賞,暫時沒等到消息的則是故作無事地繼續在那苦等。當程乃軒等到了一個報子來給他和汪孚林兩人一同報喜的時候,只覺得渾身輕松的他大手一揮,連汪孚林那份賞錢都一塊給了。
這時候,對于汪孚林不講義氣,他那小小的不滿全都丟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這下子不用再繼續被那兩位先生給死死揪著繼續天天做八股文了!他完全忘記明年還要參加會試,親自一溜煙跑回去給妻子報了喜訊之后*,又神采飛揚地出來,卻發現前頭大堂中等候的那些秀才們都在竊竊私語。
他記得自己進去給妻子報喜時,陸陸續續來的喜報已經有將近十幾條,不輸給往年徽州一府六縣的中舉人數。見情形有異。不禁抓了個相熟的秀才問道:“這是怎么了?”
“剛剛報了第十一名。可婺源的江大才子卻仍舊榜上無名,婺源那幫人有些沉不住氣了。畢竟,自從六年前江文明落榜后,三年前他故意沒考,苦苦磨練文章制藝,這兩次歲考科考全都沒出過前三,之前還差點被東城兵馬司給抓了,要是再落榜。那打擊就太大了!”盡管平時看不慣江文明的清高,可此時此刻說話的那個歙縣秀才卻對人頗有幾分同情。畢竟,在只剩下前頭亞元解元的情況下,他完全不認為自己此次鄉試能發揮得這么好,多半也落榜了。
程乃軒想想,不禁也覺得心有戚戚然:“科舉這條路,真能磨死人,想當初主考官耿大人督學南直隸的時候,創建了崇正書院,親自收進書院那位大才子焦竑。他二十四歲中舉,崇正書院的事務幾乎都是他打理的。就連那些東南名儒都說他學問文章無可挑剔,就連這樣的都一連三次會試落榜,何況別人?”
就在之前已經報過一個第五名亞元,中的那人欣喜若狂,而大堂中好些人又是惋惜又是感慨的時候,突然只見一溜四五個披紅掛彩的報子直接闖了進來,四下里一看就高聲嚷嚷道:“哪位是徽州府婺源縣江文明江老爺?恭喜江老爺高中本科鄉試頭名解元!”
此話一出,大堂中先是一片寂靜,緊跟著便是一聲飽含著無盡喜悅的驚呼。然而下一刻緊隨而來的不是笑聲和恭喜聲,而是一陣慌亂的嚷嚷。程乃軒發現場面混亂成一團,不禁有些納悶,趕緊三兩步趕上前去,卻發現江文明竟是直挺挺躺在地上,臉色青白,赫然昏了過去!嚇了一跳的他趕緊吩咐人去請大夫,也顧不上三七二十一,把人稍稍扶起之后,就直接用拇指一下狠狠掐在了江文明的人中上。他下手極狠,須臾之間,就只聽到哎喲一聲。
“好了好了,總算醒了!多虧有程公子在!”
幾個報子全都知道給解元報喜,能得的賞錢肯定最多,這才一窩蜂趕到了新安會館。發現正主兒竟然歡喜得昏了過去,他們全都嚇了一跳,眼見這位被周遭秀才稱之為程公子的當機立斷把人給救醒了,他們如釋重負,自是也趕緊圍上來討賞。程乃軒看到江文明還有些迷迷糊糊,干脆就吩咐了墨香去掏錢打賞,等這些報子終于亂哄哄地散了,而周圍秀才們全都圍了上來,他才開口問道:“江兄,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你還好吧?”
自從到了南京這六朝金粉地,江文明這一顆心可謂是一會兒到高峰,一會兒到谷底。他吃喝都靠新安會館贊助,高昂的物價,又囊中羞澀,在參加了詩社文會之后,再也負擔不起任何東西,只能看著其他同鄉士子四處游逛,在外還遭紈绔子弟輕蔑冷眼,這才憤世嫉俗地譏諷那些有錢商家子弟,沒想到還差點被東城兵馬司抓去惹上官司……此時此刻,天上掉下來一個解元砸了腦袋的他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竟不知道怎么回答程乃軒的話。
“還是先送江兄回房去!這一科的解元落在了咱們徽州府,可夠揚眉吐氣的,江兄你可千萬保重身體!”
聽到四周這七嘴八舌都是聲音,江文明突然想到一件事,被人扶起來之后,他下意識地抓住了程乃軒的袖子:“汪賢弟呢?我要謝謝他!”
如果真的惹上了這次縱火案的官司,他哪怕中了解元也一定會遭到無數質疑……不,只要貢院之中的同考官得到這個消息,根本就不會給他解元,說不定連舉人功名都會泡湯!
總算還知道惦記人家汪孚林救你那點情分!
程乃軒心里嘀咕歸嘀咕,可他并不是那種愛計較的性子,當即笑道:“雙木那家伙估計是去貢院街看發榜,江兄你中了解元,他肯定也知道了,一會兒就會回來。這一榜咱們徽州府奪下一個解元,還有那么多舉人,看來鐵定要在南直隸拔個頭彩,江兄你回去之后,慶功宴肯定連場。你別的都不用管。先把身體調養好再說!這回頭大家還得約好了去見老師呢。你要是病怏怏的,傳出去豈不是要讓人在背后說閑話?”
江文明這才松開了手,而其他的秀才們不管今科是高中還是落榜,此時也多半都很認同程乃軒這話。等到大夫匆匆趕來給江文明看過脈,確定只是一時情緒激動,靜養一會兒就好,只開了點靜心凝神的藥湯,上上下下才算是放了心。
而新安會館的主事自然也少不得笑容可掬來探視打招呼。同時預約江文明以及今科所有舉人的墨寶,說是要懸掛起來,讓今后的士子們都沾沾喜氣。這是往年的老風俗了,住在會館中的秀才們之前就是在那些成功前輩的字畫激勵中熬過這一個多月的,已經中舉的當然不會拒絕,而沒有的則只能暗自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寄希望于下一刻能夠蟾宮折桂。而對于作為鄉黨紐帶的新安會館來說,這樣的舉措純粹是為了增強同鄉之間的凝聚力。
汪孚林和小北卻直到中午方才回來,一來早走下頭看榜的人還沒散,不免擁擠。二來汪孚林也不愿意浪費自己在魁元樓丟下的那錠銀子,硬是和小北吃了個肚圓。他一進新安會館。就得知新科解元江文明在聽聞喜訊后差點樂極生悲,幸虧程乃軒見機得快早早把人弄醒,又請來了大夫。雖說當初夏稅絲絹鬧得不可開交那會兒,婺源和歙縣人之間矛盾很不小,但因為去告狀的帥嘉謨杳無音信,這事情暫時擱置,如今已經不如當年那樣劍拔弩張了。
再說還有人轉告汪孚林說江文明要謝他,汪孚林怎么也得去探望一下。因此,先送了小北回房,他就徑直去了江文明那邊,可敲門進屋之后,他就發現滿滿一屋子人,自己竟是沒地兒下腳!可還不等他找個借口回頭再來,就有人熱情地讓路,還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助陣:“江兄,汪賢弟來看你了!”
面對這樣的待遇,汪孚林不好抽身走人,只好就這么走上前去,卻只見江文明正斜倚床頭,臉色和精神確實不大好。兩廂一打照面,江文明竟是一手支撐著床板就要下床,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把人攔住按回了床上。
“一回來就聽說江兄一時身體欠安,還是多多休息。”
“只不過情緒大起大落而已,沒什么太要緊的。”江文明客套了一句,隨即低頭說道,“之前我太過孤傲,說了不少汪賢弟你們的閑話,可真正出了事的時候,卻多虧了汪賢弟你幫忙,否則我……我真不該說什么是好,總而言之,若無汪賢弟仗義,就沒我這個解元,這份情我一身一世都會記得!”
汪孚林沒想到江文明竟然這么認死理,不禁有些汗顏,趕緊謙遜了一下。而滿屋子人中有舉人,也有落榜之后此刻純粹是來拉關系的秀才,自然不會吝惜贊美,直把汪孚林捧到了天上。幸好不多時就有人敲門,卻是來通知次日鹿鳴宴的。盡管鄉試不比會試,主考官也沒有座師的身份,可誰也不會吝惜在進入官場之前先拜個老師,故而滿屋子人的注意力須臾就被轉移了。
南直隸應天府和北直隸順天府一樣,每次鄉試指派一正三副考官,此外還有同考官提調官眾多,哪怕耿定向也算是極富盛名的學者型官員,但因為最初并非出自翰林,原本是不夠格的,奈何他頂撞高拱這一行為很得張居正贊賞,回朝之后就給他在翰林院掛了幾天職,因此雖說有人覺得其曾經督學南直隸,如今去主持南直隸鄉試不合適,但張居正乾綱獨斷,宮里馮保又點了頭,這一任命方才得以強行通過。
正因為曾經遭到非議,耿定向又知道言官好名,到了南京后就一步不出,謹慎無比,只叫了幾個仆人在南京城四處士子出沒的地方著力打聽各種訊息,尤其是注意是否有人賣試題又或者其他舞弊,又或者留心人才。結果到鄉試結束一直都風平浪靜,可在閱卷期間卻是風波乍起,若非到最后突然來了個驚天轉折,他幾乎斷定有人故意坑他。于是,在閱卷定名次的時候,他特意多用了點心眼,但凡那些帶著王學泰州學派烙印太深的,他不是黜落就是壓名次。
鬧出這么一場風波的鄉試一定會受到朝堂內外關注,這時候不能露出半點紕漏!他是心學弟子不假,可卻也不是學派的傀儡。
可怕什么竟然就來什么,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為了表示公允,一直到最后發榜前才聯同提調官同考官一塊拆糊名,可千挑萬選出來一份清清白白的卷子點為頭名解元,那卻偏偏就是徽州府的!
此時此刻的鹿鳴宴上,坐在主位上的耿定向看著魚貫而入拜見自己的那些舉人,心里那五味雜陳就別提了。自己這個和胡宗憲頗有交情的主考,取了一個徽州府婺源縣的解元也就算了,可今科徽州府竟然井噴似的出舉人,風頭和蘇州府平齊,那些猶如蒼蠅一般聞到腥味就一擁而上的言官會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