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趁著高興喝了個酩酊大醉,竟然在汪孚林面前盛贊母親如何如何好,自己夫妻倆又是怎樣和諧,葉明月和小北雖說覺得這一幕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到頗為溫馨有趣。嫂索可濼爾說網,看最哆的言清女生爾說可是,葉鈞耀說著說著突然跑題,竟然又說汪孚林是日后要當葉家女婿的人,這話就不一樣了!可以說,在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被這一番話陡然之間捅破了之后,她們的心情全都異常震驚,可等到葉小胖垂頭喪氣跑回來之后,那震驚就變成了一種別的情緒。
“汪大哥真是的,竟然什么都不說就跑了!”葉小胖憤憤撅起了嘴,“我不就是問他,將來究竟是我大姐夫還是二姐夫嗎?”
這下子,本來就不知該是什么表情的葉家姊妹倆,頓時恨不得找來針線把小胖子的嘴給縫上!在四道目光的瞪視下,最初木知木覺的葉小胖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他比汪孚林小兩歲,等過年也就該十四了,當然不會什么都不懂。此時此刻,他登時主動用雙手捂住了嘴巴,但臉上那極其精彩的表情暴露了他眼下那翻江倒海的心情。他好半晌才放下手,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算我說錯話了還不行嗎?大姐,二姐,你們倆商量著,我去溫書了!”
“溫書?你平常大晚上怎么就知道看那些小說話本,怎么就知道蒙頭大睡,現在竟然要去溫書了?”小北一個箭步攢上前去,一手抓住了葉小胖的肩膀,一手則是拎住了他的一只耳朵。見他哎喲大叫一聲,小北終究沒舍得下重手擰。卻是惡狠狠地訓斥道,“剛剛聽到的話全都給我一字一句忘了,不許再提半個字,否則回頭看我告訴柯先生方先生,讓他們給你功課加倍!”
“好好。我知道了!”葉小胖這下子變成了真正的苦瓜臉,簡直郁悶極了。一字一句記住什么東西容易,可一字一句要把記住的東西忘了……這怎么可能!更何況,這還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關系到他未來姐夫的問題!
葉小胖無精打采耷拉著腦袋走了,可剩下來葉明月和小北兩個人時。她們卻都有些不知所措。一如既往回到了她們的屋子,兩人進門之后便不約而同地朝彼此看了一眼。最會活絡氣氛的小北沒吭聲,一貫冰雪聰明的葉明月沒說話。她們從五年前開始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不論當年的主仆,還是如今的姊妹。從來都在一塊住,可眼下卻都有些希望能分開一會兒,讓自己先靜一靜。
就這樣在沉默中梳洗過后,換上了白色的中衣,分頭上了那兩張相隔不過幾步的床,小北卻突然開腔了:“姐,我今天晚上睡你那!”
這在平日里并不稀奇,見葉明月沒做聲。卻沒有拒絕,蘇夫人挑選了來伺候她們的兩個丫頭抿嘴一笑,立刻就去重新鋪床。等被子鋪好的一剎那。小北便嗞溜鉆上了床,直接在外頭的被卷里躺了下去。這一次,葉明月又好氣又好笑,擺手讓兩個丫頭到外頭去,隨即就在床沿邊上一坐,突然把手伸到了小北的咯吱窩里。
“哎……呵呵呵。姐你干嘛呢,快停手。停手,別鬧了!”
“不想吃苦頭就趕緊睡里頭去!”
“姐。我也想偶爾睡外頭給你擋擋風嘛!”
“我只知道你睡相那么糟糕,從前睡外頭次次都從床上摔下來!”葉明月沒好氣地收手回來,卻在小北腦門上彈了一指頭,“快睡到里頭去!”
小北無可奈何地爬了起來,心不甘情不愿地到了里頭,卻只是擁著被子抱膝而坐,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姐,我當初到了葉家之后,雖說別人都當我是你的婢女,可凡事都是你在照顧我。今后你嫁人了,不要擔心爹娘,我會照顧他們的。”
葉明月卻沒有答話,她一手把那水墨畫的綾帳子給拉了下來,往褥子底下壓嚴實了,這才扭頭問道:“爹說要汪孚林當女婿,你喜歡他嗎?”
“啊?”小北何曾想到葉明月說話竟然會如此直接,此時此刻簡直是驚到整個人都木了。足足好一會兒,她才慌慌張張地說,“姐,你胡說八道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喜歡那家伙?那家伙太……”
太什么呢?
小北拼命想找幾個不好的形容詞,可有的詞她覺得實在太重,有的詞她又覺得實在不符合,有的詞她覺得根本是在給他臉上貼金,有的詞她又覺得實在太不稱他的所作所為。想到最后她頭都痛了,干脆氣鼓鼓地躺了下去,直接拿被子蒙了頭道:“姐你太狡猾了!你是長姊,要說親也是給你,爹總不會連長幼都忘了!”
“我問的是你喜歡不喜歡,和長幼有什么關系?”葉明月笑著掀開了小北那死死捂住的被子,隨即嘆了口氣說,“如果你不喜歡,爹就算再想他當女婿,卻也沒有辦法。”
“這是為什么?”小北一下子懵了,訥訥說道,“就算我不喜歡他,還有你呢。”
“因為我和他不可能。”葉明月見小北滿臉的震驚,分明在說你這是胡扯,她這才躺了下來,看著水墨帳子頂上那栩栩如生的螃蟹,低聲說道,“我和他,就猶如在照鏡子似的。他喜歡凡事占據主動,我也是。他喜歡摸清楚對手的弱點,再從出乎意料的地方給人一擊,我也是。他很喜歡琢磨這個琢磨那個,我也是。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一樣的地方。”
“那不是很好?”小北悶悶地說,“都說夫妻之間越默契越好!”
“這種默契不一樣。”葉明月微微一笑,這才側過身子看著小北,“如果是一同做事的同僚和朋友,那自然是最好不過,可如果在平常相處。誰都想占上風占主動,誰都想找到對方的弱點,誰都喜歡琢磨對方,那日子還怎么過?就猶如爹娘一樣,娘那么精明能干。爹如果也是同樣的人,而不是那樣能夠包容娘,有時候甚至有些弱勢的性子,你覺得家里還會是現在這樣常常歡聲笑語嗎?”
“這個……”小北頓時有些遲疑。她索性也翻了個身和葉明月面對面,還是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姐。你真覺得和他合不來?不喜歡他?”
“那你呢?”葉明月還是沒有答話,而是再次重復了之前那個放在別家,一定會被斥之為不知自愛的問題,“你喜歡他嗎?”
“我……”小北簡直覺得喉嚨口有些發噎。她見過的成年男子不少,可見過的同齡異性卻很少。汪孚林就以那樣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闖進了她的目光和生活。無論是在屏風后被他戳穿了大變活人的戲法,在水西十寺下山途中背著他回城的那段經歷,在許村被他發現了和許大小姐以及許薇的小小秘密,在西園被他看破了隱藏已久的身份,又或者氣沖沖跑到北新關中想要救他脫困,在書房中和她一塊第一次殺人……
她的眼前很自然地浮現出了那一幕一幕的情景,一時間只覺得心情異常復雜。許久。她才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歡。”
葉明月卻沒有放過小北,而是柔聲問道:“那你覺得,那是什么?”
“我……”小北再次卡殼了。她努力地瞪著眼睛想了一想,最后輕聲說道,“我覺得他是挺有意思的一個人。”
聽到挺有意思這四個字,葉明月不禁想起了小北小時候。那時她剛到自己身邊,原本就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哪里做過丫頭的事。若不是嚴媽媽跟在旁邊幫手。只怕屋子里就會亂七八糟。而她最初對大多數人都懷著提防之心,葉家人口又多。那些叔伯嬸娘,她背地里都常常以好心壞心來區分。至于葉鈞耀,則是唯一被她定位為有意思的人。因為葉鈞耀是那種不太喜歡偽裝,常常在人前鮮明表示出喜惡的人。
再到后來,便是陪著父親進京趕考,守選,上任……遠離了寧波那個環境,小北的性格也越來越開朗活潑,再不復最初的愁苦和敏感。
所以,在微微一笑后,葉明月便眨了眨眼睛說:“那除了他之外,別的人呢?還有沒有和他一樣,挺有意思的人?”
“姐!”小北終于急了,也顧不得兩人如今各分一個被窩,直接被子一掀鉆到了葉明月的被子里,幾乎是眼睛貼著葉明月的眼睛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天下有多少盲婚啞嫁的夫妻,你知道嗎?”見小北瞪大了眼睛,葉明月就苦笑道,“雖說未婚男女之間偶爾有幸相看過一面,但大多數不到洞房花燭夜,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只能靠猜,后半輩子就只能賭在父母又或者長輩的眼光是否老到上。可孚林就不一樣了,他這人好不好,爹娘看見了不算,你自己也都看見了,可別輕視了自己的心意。要說如果我也喜歡他,非得跟你好好搶一搶不可!”
“姐!”
雖說這是在床上,小北還是用腳后跟用力踢了一腳床板,見葉明月帶著笑意住了嘴,她才滾回了自己的被窩里,這次卻是面朝里頭胡思亂想了起來。
如果姐姐真的不喜歡他,那么,她可以喜歡他的。雖說他有時候可惡,愛捉弄人,沒氣量,愛抬杠……不是一個通常意義的好人,可那張常常會露出壞笑的臉,無疑真真切切,遠勝過媒妁之言。幸好幸好,她現在是葉小北,不是胡小北,而父親胡宗憲當年給她訂過一門親事,后來好像又退了……
看著一動不動的妹妹,葉明月這才重新翻了個身,仰天平躺著。之前一度躁動的心,此時此刻復又平靜了下來。對小北說了那么多,不過是想看看那真實心意,如今探知的結果顯而易見。至于她自己,無論最初送徽州府志時的試探,還是后來送小餛飩的解圍,又或者兩次看到他餓慌大吃貨時的好氣好笑,渡過葉鈞耀那痹癥發作難關時的如釋重負……他確實很好,很有趣,但還沒等她抉擇要不要喜歡他的時候,便已經不用再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