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成功穿越到大明朝的汪孚林在前后來過杭州兩次之后,很想明明白白告訴每一個沒來過杭州的人——這年頭的杭州確實和蘇州一樣有水城之名,四通八達的水道可以帶你出城進城,甚至于直達西湖——所以,上次他們坐馬車去西湖然后再換畫舫的行為,絕對是典型外鄉人的做法。
此時此刻,他經由一條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單層小畫舫出城,而后通過一條水道,再次來到了昨天曾經游玩過的西湖,便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之前在杭州府衙逗留的那段時間,黃龍離開片刻,為他打聽到了覬覦林老爹家中那十幾畝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而他一回到客棧,才剛和眾人說了幾句話,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帖子就連帶著船一塊追來了,這樣的效率足以代表背后那位陳老爺在杭州城中的絕大勢力。
所以,出行前,他囑咐了葉明月小北幾句話,就讓楊文才挑出了四個身手最好的鏢師——他這個鏢局牌子還沒正式掛出來,除了蘇夫人那一趟任務,其他的時間全都被他公器私用了,可眼下他還得繼續如此,誰叫他那位到現在都尚未謀面的父親把家底全都給敗光了,謝管事挑來的人是不少,可家丁護院這種卻難找。再說,他前后在杭州也就只呆過七八天,有地頭蛇跟著,出入辦事全都要方便很多。
此時此刻,四個漢子衣衫整齊,胸前佩著一朵代表鏢師等級的銀花,在船艙中坐得整整齊齊,這都是之前受過戚良那邊特訓的結果。盡管錯過了一般人晚飯的時辰,但這條來接人的船準備極為周到,三個捧盒之中。從鹵味、糕點、蜜餞干果,所有東西一應俱全。汪孚林津津有味撕了一只雞翅膀,吃了幾塊鹵兔肉,就把剩下的全都讓四個人分了。雖說跟著汪孚林吃香的喝辣的不是第一次了。但四個人剛剛吃過之后,還是有人暗地里咂舌。
杭幫菜本來以咸中帶甜為主,鹵菜并不流行,頂多就是豬頭肉豬下水這樣底層百姓負擔得起的東西。可自從粵商漸漸北上,帶來的一些廚子和本地菜那么一融合。就炮制出了一家專做有錢人生意的鹵菜館,專供那些西湖游船,一盒子一盒子各有檔次。如今日他們吃的這一盒,賣價可不便宜!
然而,這樣的小小驚嘆卻在昏暗的前方水域陡然之間大放光明時,被沖到了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那是一條巨舟,從他們這距離看過去,清清楚楚能發現應該有足足三層,長寬比尋常畫舫更勝何止一籌,每一層都是燈火通明。此時此刻。絲竹管弦之聲驟然大作,從前方一陣陣飄蕩了過來,直入人的心扉。俶爾歌聲響起,穿透兩船之間數十丈虛空,隱隱約約傳了過來,恰是柳永那一首流傳千古的望江潮東南形勝。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盡管元朝以來。也有的是擅長寫小令的文人,但不可否認,關于杭州的任何詩詞,除了蘇軾那兩句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便要數這一首,唱出來回音繞梁,無與倫比。此時此刻,別說四個鏢師無不露出了向往之色,不論是對那巨舟,還是對那歌聲,就連這條畫舫的船家等人亦然。只有汪孚林前世里看過大無數倍的豪華游輪,見識過無數炫技的歌舞演出,這會兒的表情相當淡定。
他前世里就不太聽歌唱歌,勉強被人拉到卡拉ok從來都是張嘴就吼老歌,否則也不至于在葉明月和小北面前,只會唱那么幾首,多來幾首浪漫古風的的,說不定還能夠讓佳人立刻青眼相待。焚琴煮鶴對牛彈琴,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當畫舫靠到巨舟旁邊時,原本頗為精致的這條畫舫頓時成了巨無霸旁邊的陪襯。尤其是看到船頭提著燈籠照明的兩個侍女容貌秀美,忙著搭船板的船家連眼睛都直了,險些沒接住對面遞來的東西。等到好容易搭好三尺寬卻足有一丈長的船板,又固定住了,他竭力穩住船,見那位之前奉命去接的汪公子出了船艙,就這么帶人施施然通過船板登上了對面的巨舟,他忍不住心生羨慕,等發現汪孚林腰邊佩著一把滿是珠玉配飾的劍,忍不住又撇了撇嘴。
到這種地方的人全都是搖著折扇的翩翩公子,這位卻偏特立獨行,實在古怪!這可是西湖之上最有名的浮香坊,平常人就是有錢也上不去的!
因為整條船只能一整個包下一晚,客人則由那位大手筆的主人派船接上來,絕不接待任何散客。
跳上船頭站穩身子,汪孚林就注意到,一樓艙室內,雖有輕紗籠罩,卻能影影綽綽看到不少紅紅綠綠的身影。而此時兩個提著燈籠迎接的侍女齊齊屈膝行禮道:“婢子奉命迎候小官人上三樓。”
汪孚林聽到三樓兩個字倒沒什么反應,可下頭的船家卻是張大了嘴。直到看著汪孚林一行數人跟著上樓,他才從嘴里發出了一聲殷羨的驚嘆。
尋常窮措大就是讀書中進士,也一輩子都未必能上此地一游,那位他連姓氏都不知道的小官人真真好運氣!
如果他多停留一會兒,就會發現,今天晚上西湖浮香坊上的這一場盛宴,一樓二樓根本就沒有任何客人,有的只是侍女和歌舞姬。而此刻登上三樓的汪孚林,在那垂珠的簾子被人打起之后,才看到了里頭的人。
居中而坐的是一個年約五十許的老者,身材發福,滿臉堆笑,看上去顯得和善而又熱絡。而右手邊首位坐的人,他絕對不會陌生,因為那赫然是許二老爺。這位因為許薇而對他很不友好的斗山街許老太爺的次子,這會兒正用譏誚的眼神看著他。
仿佛在表示,我已經對人揭破了你的借勢!
汪孚林早就料到,哪怕張泰徵吃了虧后不見得四處張揚,再加上還提筆寫了匾額楹聯,可許二老爺對自己成見已深,絕對不是那種善罷甘休的人。因此,他對許二老爺那神態視若未見,目光又在其他幾個賓客臉上一掃而過。這些人全都是年紀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人,有人對他的打量報以善意回應,有人則是露出輕蔑不屑的表情,也有人故意當成沒看見……總而言之,善意少,惡意多。
“看來是一場鴻門宴啊!”
汪孚林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如此念叨了一句,繼而就信步進了門。只是這一門之隔,他身后四個鏢師也好,兩個隨從也好,誰都不能逾越過去。今天這剩下的場合,全都需要他一人去應付。想到之前得知此事時,他囑咐了之后,葉明月死活攔住了想要跟來的小北,汪二娘和汪小妹也是擔心得不得了,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從容一揖,就笑著說道:“未知陳老爺夤夜相邀竟然是在如此美地,晚生開眼界了!”
“能請動貴賓,這浮香坊才是蓬蓽生輝。”陳老爺樂呵呵的,仿佛一點芥蒂也沒有,竟是站起身來,親自拉著汪孚林引薦眾人。對于許二老爺大喇喇坐著只是略點個頭,他仿佛沒瞧見似的,又對汪孚林介紹四座那些年輕人。
聽到什么三英,什么四俊,什么五杰之類的稱號,汪孚林臉上一本正經,心里卻笑得樂不可支。杭州也算是浙江科舉大府,這各式各樣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名號也并不奇怪,可此刻聽著怎么那么像是江湖人士的匪號呢?
西湖三英?靈隱山四俊?飛來峰五杰?
汪孚林自己都被自己的奇思妙想給逗樂了。而他掛在嘴角的淡淡笑意,在有人看來卻是倨傲無禮。等到陳老爺請他入座,恰是在許二老爺下手,他就只聽得上頭傳來了一個聲音:“今日這滿堂杭州才俊,孚林你代表咱們徽州,可不要丟了臉。”
許薇怎么會有這么個草包老爹?怪不得許老太爺直接把兩淮鹽業一攤子交給了長子,就他之前和許薇那位三叔去許村拜壽的情形來看,那位許三老爺也同樣談不上成氣候。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汪孚林心中數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便笑著說道:“許二老爺這話就折煞我了,我行走在外,不過是個道試吊榜尾,歲考又吊榜尾的區區秀才,徽州也不知道有多少才學勝我千百倍之人,我何德何能代表徽州?”
不等許二老爺接口,他便泰然自若地沖著那些年輕士子微微頷首,笑著說道:“我就是個生性憊懶的性子,放恣輕狂慣了,在徽州還真不算一個人物,要教諸位失望了。而且,剛剛聽到諸位三英四俊五杰這樣體面名號,我更有些自慚形穢。須知我在徽州的時候,也算有個稱號,那就是小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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