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縣在定興縣之下,又與保定府城比鄰。
正因如此,這里成了保定府的西大門。
在此時,這里到處都是塵土飛揚。
因為向西山錢莊借貸,興資修建保定府城和定興縣的道路,雖是道路還未完全貫通,可在此時,卻已是一派新氣象了。
數不清的商賈涌入進來。
畢竟,雖是在新政的區域,商賈需繳納稅賦,可機會也多的很。
百廢待舉,利潤尤其的高。
一個個作坊,直接搭建了起來。
為了趕工,不少的作坊都是臨時的工棚,招募了人手,進了原材料,便開始進行生產。
這里的環境糟糕到了極點。
卻到處都是年輕人,他們尋覓著工作,而掮客們也如蒼蠅一般,尋覓機會。
商賈們不辭勞苦,來到此,便開始四處熟悉環境。
縣衙的公人,早已忙碌開了。
因為縣衙收了商稅,有銀子,再不靠尋常的百姓來服役了,而是招募了大量的吏員,以往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統統被一群頗有精神,能勉強讀書寫字的年輕人頂上。
這些人,有精力,能學習。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有希望。
自己的上官,可都是靠著小吏升上去的。
倘若自己干得好,豈不是也有機會能夠成為司吏,甚至成為典吏和主簿,甚至是縣令和縣丞……
正因為如此,所以有不少讀過書的人,肯入衙里,原本這衙役被人稱之為賤吏,可如今,地位卻是不同了。
縣里六房要管得事多,從巡捕到招商,再到丈量土地,收稅,甚至下鄉,乃至于協調各處工地,甚至是維護交通。
從前是政權不下縣,現如今,催生的太多新事物,非要有人協調和管理不可。
這些縣吏,也都是生手,完全靠自己摩挲。
好在縣令梁敏,乃是精明強干的人,人家就是從小吏一步步爬上去的,跟著歐陽府君身邊,對于這等事,得心應手,下頭小吏的事,沒一樣能瞞住他,什么事該怎么做,有時下頭束手無策,梁敏只好親力親為,猶如帶著一群小學徒一般。
那常成的同鄉,并不是在容城縣內,而是在縣城外頭十幾里地,這兒,雖通了路,卻顯得荒蕪,土地都平整了,一個個作坊,拔地而起,因為來不及所有的作坊如入駐,顯得有些荒涼。
常成領著弘治皇帝等人到了一家木具的作坊。
作坊外頭,是一個老頭兒一面拿著大陶碗喝著茶,一面悠閑的樣子。
見到了常成,這老頭兒竟是認得他,一口通州口音道:“呀,常成你也來了?”
“來了,來了。”常成聽了鄉音,格外的親切。
老頭兒忙是領著他去門房,讓他們坐下,而后,便飛也似得進了作坊里。
片刻功夫,就出來了七八人,顯然,都是通州人,且還都曾和常成有些關系。
為首的一個,穿著半舊的員外衫,既像商賈,卻又風塵仆仆,這是保定這兒作坊主們的普遍形象。
一面天天待在作坊里,督促生產,一面要和人談買賣,每日累得氣喘吁吁,尤其是近來需求增加,多出一批貨,就多賺一筆銀子,時間不等人,緩不來,于是乎,這些人個個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
這人見了常成,上前:“就曉得你也要來,狗東西,幾次催你,也不見你人影,通州那地方,還能活嗎?跟著我,保管你這一身氣力,能豐衣足食,來,老梁,明日你帶著他,先教他如何上漆,現在缺人手呢,人都招募不到,再不交貨,就完了。”
這作坊主,是急紅了眼睛。
現在作坊多,工地又多,似他這樣的小作坊,又在城郊,怎么爭的過那些大作坊,招募不到人手啊,現在見常成來了,似乎覺得自己的事業,又多了一根羽毛,雖不是如虎添翼,卻也感覺自己要飛了。
他目光穿過了常成,看到了弘治皇帝和方繼藩幾人。
一下子,眼睛亮了。
他上前:“這幾位,是常成是朋友,都是咱們通州的吧?哎呀,先生……先生……是讀書人?”
弘治皇帝穿著一件半舊的儒杉。
這一下子,作坊主要哭了,親昵的抓著弘治皇帝的手:“先生……在哪里高就啊?先生,走,里面說話,里面說話。”
王守仁等人,個個繃著臉,露出緊張之色。
這作坊主三十多歲,中旬的樣子,又打量王守仁:“這位先生,也是讀書人?”
王守仁繃著臉,他不茍言笑,給這作坊主一個閉門羹。
作坊主不以為意,卻又決定把心思放在看上去更和藹的弘治皇帝身上:“先生也是初來乍到吧,不不不,不該叫先生,我瞧你年長,不妨,叫一聲大叔,如何?”
弘治皇帝:“……”
方繼藩心里想,我泰山都是你大叔,那我以后豈不是要叫我岳父大人做爺爺了。
這作坊主殷勤的很,不停的問在哪高就,又張羅著廚房弄幾個酒菜。
弘治皇帝幾個人,確實是餓了,雖這飯菜有一些肉食,可做的并不好。
倒是那常成,還有其他的伙計,個個吃的很香,常成特意留著幾根肉絲,等將盤子吃干凈了,方才小心翼翼的用筷子夾起肉絲來,放入口中,并不吞咽,牙齒小心的咬合,如此數十下,將這肉味的余韻徹底的消化,方才吞咽下去。
頓時,他臉上放光,一下子,就有了幸福感。
作坊主拍著他的肩:“好好干,包吃包住,頓頓有肉,學徒每月二兩銀子,兩個月后,給你加薪水。”
常成忙不迭的點頭,幸福感更盛。
作坊主才拉著弘治皇帝的手,哭了:“叔,叔啊,大叔既沒有高就,不如,就在這作坊中,做一個賬房如何?叔的其他朋友,也可以安置的,他們想做漆工就做漆工,想幫著運輸就運輸,想要做木具就做木具,我包了,就請大叔不嫌這地方小……”
弘治皇帝:“……”
作坊主道:“每月,五兩銀子,包吃包住,單人房。”
蕭敬在旁冷笑,這作坊主,作死。
方繼藩一臉懵逼……這作坊主的素質,有待提高啊。
弘治皇帝突然道:“好,我做賬房。”
作坊主一聽,要哭了。
生怕弘治皇帝跑了似的,忙叫人取了契約來。
簽了契約方才安心。
弘治皇帝不以為意,取名,在契約之下,寫了自己的大名——朱大壽。
作坊主樂了,讀書人啊,活得。
現在在這容城縣,讀書人可不好找。
需求量太大了,新興的一群富足之人,孩子想要讀書,得請讀書人來教授學問。衙門里招募小吏,都要讀過書的,說是目不識丁的做不來事。容城縣這么多的作坊,就更需要讀書人了,沒有讀書人,怎么算賬,還有那契約,白紙黑字,天知道里頭會不會有什么陷阱,不讓擅長讀書寫字的人細細的看過,怎么放心?
現在是僧多粥少,讀書人彌足的珍貴,自己這地方,廟小,連個算賬和寫字的人都沒有,完全靠半桶水,粗通文墨的作坊主自己一人身兼多職,現在好了,居然有個穿著儒杉的‘秀才’來。
作坊主眼里放光,一面吩咐道:“叫個人,整理一個屋子,給我叔安置下,明日,請我叔看看帳。至于你們……”
他看了一眼方繼藩等人。
方繼藩人等,沒有弘治皇帝的吩咐,都不敢多嘴。
卻是一個個可憐巴巴的看著弘治皇帝,眼神里大抵是,陛下別鬧,我們不想打工啊。
弘治皇帝卻是好整以暇,眼睛與方繼藩錯開去。
作坊主指著蕭敬道:“你年紀不小,膚色又這么白,從前,是個體面人吧?不打緊,來了這里,就有飯吃,我瞧你膀大腰粗,去鋸木頭吧。”
蕭敬目中噴火,扭頭:“哼!”
作坊主無所謂,指著王守仁道:“你給木器上漆。”
“噢。”王守仁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方繼藩生怕被作坊主點中,可那作坊主還是看向了他:“小伙子挺英俊,沒去戲堂里唱戲,可惜了。我瞧你細皮嫩肉,怕是吃不得苦。”
方繼藩小米啄米的點頭:“我打小有腦疾,經常犯病,身子弱。”
“不打緊的。”作坊主道:“四肢能用就成,跟著老梁去鋸木頭吧,好好干,干得好了,我有一個女兒……”
弘治皇帝臉色微微一變,而后,又恢復了平常之色。
方繼藩:“……”
為何在哪里,我方繼藩都是吃軟飯的呢?果然長得英俊,就是可以為所欲為啊。
似乎見方繼藩等人,無精打采,作坊主便提高了聲音:“都好好干,我們劉記木行,雖看上去是草臺班子,可……實話告訴你,我的背景說出來嚇死你們,我的兄弟,你們可知道,在哪里公干哪?在西山,在西山的鎮國府里,跟著王金元大東家做事,齊國公見了他,還和他說過話呢,有他在,咱們的買賣,能不成?”
方繼藩嚇了一跳:“你兄弟是誰?”
“趙大勇!”
趙大勇……
方繼藩居然好像有了一點記憶,那個跟在王金元身后,一臉猥瑣的人?
這位作坊主,還真沒說錯,自己確實跟這趙大勇說過兩句話,有一句是:“滾開,你這狗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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