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游大唐之貞元記事

卷四 龍騰四海 第二十四章

十載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長安,皇城承天門

又是一年一度放榜之日,瑟瑟的寒風中,直有無數來自大唐各道府縣的士子們,正懷著期盼而又擔憂的心緒,等待著禮部官吏的到達。

來自關內道慶州的貢生張緘、張慎言就是這數千名等待放榜的士子之一。唏噓的胡茬、霜染的鬢角、還有那一身敝舊的衣衫,都實實在在的昭示了他的落魄與孤寒。

作為一名落第達十八次之多的老貢生,張緘沒有如許多年輕的后輩般,擠擠攘攘的拼命向前,略顯渾濁而呆滯的眼神無法掩飾他心下的恐懼,對于其他士子們不斷抱怨怎么還不張榜,張老貢生卻沒有半分焦急,反之,他是更希望那吏部官吏來的晚些、更晚些!

“如果今科再次落第……”張慎言一個激靈靈的哆嗦,拼命搖頭要將這個隨著放榜時間臨近,而日益壓迫自己的噩夢給擺脫掉。但是,這又談何容易?老貢生再緊了緊身上那件單薄的衫子,努力去想一些使自己能夠高興起來的往事。

出身于奉儒守官之家,家有良田百頃,雖不稱豪富,倒也衣食可足,作為三代單傳的獨子,他少時的歲月卻也是無憂無慮,備極寵愛,而后年紀稍長,束發受教,九歲能文,十二能詩,他的聰慧也是名冠慶州,更為其贏得神童美譽,當其時也。左右鄉鄰一提及張家少爺,誰不要目露欣羨的翹起大拇指贊一聲:“張門有后!”,也正是借著良好的家聲及少時才名,父母順利地為他定下了同城王家二小姐為妻,要知道,這容顏娟秀、秀外慧中的王二小姐可是許多人家爭相求親的對象。又過得幾載。抱孫心切的雙親便早早為他辦了婚事,也正是在他“小登科”的這一年,張緘二字正式被列入本州貢生名錄,一時間,可謂是賀客盈門,“小登科后大登科”,日日聽著這等贊語,少年氣盛的張慎言也覺這功名富貴不過是探囊取物,他年曲江赴宴、慈恩題名,又怎會少了自己?

“美人添香夜讀書”。婚后琴瑟和諧地少年溫經制詩,愈發刻苦用功,如是者三年,自覺已是滿腹詩書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對功名的渴望,在一個和風日麗的三月,拜辭雙親,躊躇滿志的向東南進發。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歷時近月。他主仆二人便已到的長安。見識了京師的繁華,遙拜了位于長安城最高處——龍首原上的巍巍皇家宮闕那一顆蓬蓬勃勃的功名心就愈發的不可遏制了。

但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想一般,功名富貴也遠不是唾手可得;這一科,張緘落榜了,自此,這落第地噩運就如同宿命般緊緊粘住了他,一去就是十八年。初時,他尚不在意。畢竟似這般近兩百取一的進士科試,那一個高中者不曾幾度失意?然則當他第五次黯然返鄉時,所有的一切都開始了慢慢地變化,昔日欣羨的目光改為了探詢,繼而隨著這不斷的落第,又逐漸轉化為譏誚與挖苦;直至最后的鄙視與嘲笑。

“說秦王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金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歸至家,妻不下紉、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謂然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匣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頌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骨,血流至足………”,無數個寒夜,就是依靠著吟誦這千古流傳的《蘇秦始將連橫,張貢生積蓄起每一份力量,在寒夜中挑燈夜讀;又一次次變賣家產,化為進京的旅費。

春去冬來,從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到如今未老先衰地中年;從最初地攜書童而行到今天的孤單影只;從最初的落腳客棧到今天的借宿寺廟就食,時間已是過去了十九個年頭,想想赤貧的家中那搖搖欲墜的房舍,再想想那拖欠良久的“債錢”,還有那嗷嗷待哺的幼兒,再看看那漸行漸近的禮部官吏手中的黃榜,一股越來越深地恐懼緊緊占據了張慎言的心,再次緊了緊那不堪冬日嚴寒的襤褸衣衫,塌肩縮脖的張緘,顫抖著向沸騰起來的人群中心走去。

又是一年開榜之日,又是一幕幾十年一以貫之的場景上演,狂喜的人畢竟是少數,失意的咒罵永遠是今日承天門前的主流,只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今歲的士子群中卻多了幾個精通內幕的“消息人士”。

“看看這榜單,僅他清河、博陵崔氏就占了三個,還有盧家兩個,至于那第十九名的楊誠,知道嘛!他就是禮部楊尚書的親侄子!才學!他能有什么才學?前些日子在慈恩寺會文,我就親見過他的詩,‘和日驅寒盡,佛音滌塵心’,聽聽,這就是咱新進士寫的詩!連‘四聲八病’都不懂,他居然就能金榜高中!我呸!楊炎他也就真敢做,竟是生生把我大唐禮部變做了他楊家私產,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凡科場失意之人,自本心來講,多是愿意聽這等可做自我安慰的話語,尤其是在聽了那兩句明顯不如自己的詩句之后,更是大覺此科不中,非才學不濟,實乃主考舞弊,不一會兒,這些個有心人的“內幕消息”便已傳遍全場,一時間,場中的氣氛陡然就有了幾分群情激奮的緊張。

而徹底將這種情緒激化為行動的“導火索”,卻是因為一名喚張緘的關內道慶州貢生的觸壁而死。只見他細細的將榜文讀過三遍,淚流滿面地呆呆發傻半晌后,既而才是一片對天狂笑。也正是在這震撼全場的從囊中,這位落魄半生的舉子,毅然向承天門那厚重的城墻上貼著的黃榜狂奔而去,最終,他用自己的鮮血在這美麗地榜單上綻放出了一朵美麗的梅花,也通過這極端的方式,使自己的精魂永遠的留在了那三尺榜單上。

“走,去楊府!”,死一般的沉默后,也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一聲大喊,滿腔激憤、兔死狐悲的士子們直覺全身的熱血都被點燃,發一聲喊,早有幾個莽撞的少年舉子上前推開正欲收拾尸首的禁軍士卒,一把搶過后,便當先領頭、被人浩浩蕩蕩地簇擁著直出皇城,往通義坊楊府而去。在他們身后,徒留下無數聞聲而出、面面相覷的各部官吏……

“梁崇義為人外示忠厚,實則內存奸詐,此人權力欲極強,苦心經營山南東道十余載,又豈肯輕易放手一道軍政大權,到京中做一個安閑尚書?前時,他便與李靈濯多有往來,若非汴州覆滅太快,尚不知他會做出什么事情來。此次朝廷撤并地方節度迫在眉睫。他有所異動,也是意料中事,目前就看朝廷對他這本奏章會有什么章程了!”舒適的車駕內,身擁貂裘的崔破看著身前小幾上的兩張卷紙,語聲淡淡道。

“他竟是想效劍南道韋皋例,依然保留節度使。這只怕是難!那劍南道西接吐蕃、南臨南詔,軍情變化極大,地方節度若牽制太多,一旦邊境有警。必定東南靡亂;再者,韋皋受知于先帝,對朝廷的忠心那是出了名的,唯其如此,當今天子方才安心使其坐鎮西疆。梁崇義又怎么跟他比?他山南東道地處我大唐腹心,其人更是多為朝廷忌憚。天子此番又豈會準了他這奏章,‘封駁’是一定的了!唯一引人注目處就在于駁了以后,這梁崇義會如何應對,朝廷又將如何善后此事而已。”,伸出手指輕輕點著那卷紙,李伯元饒有興趣地看著崔破道。

“依著陛下的性子,梁崇義一旦解職到京,恐怕也難有好日子過!同樣,老梁也自知已見疑于朝廷,依著他那霸王性子,此事善了只怕是難,依我看來,朝廷若一味用強,這動刀兵只怕是難免,唯一不知地就是此次一旦戰火重開,不知要延續多久,那河北四道又會不會也插上一腳進來。”雖依然是淡淡的話語,然則崔破的眼神中只有掩飾不住的憂慮之意。

“那依公子之見,朝廷對此本奏章又當如何處理才為妥當?”,車聲轔轔中,李伯元跟上一句問道。

“此事是政事堂相公們份內該管,那里就輪到我來操心。”自嘲地一笑后,崔破續又言道:“劍南不論,如今江南四道軍政分流,已是完全置于朝廷控制之下,其他如黔中、河南、山南西諸道于撤并節度一事上也是并無半點波折,只需兩年時日,整個江南半壁就如鐵桶一般足堪為朝廷根基所在,當此之時,若以我之意,就準了梁崇義又如何?暫時安撫于他,以此換取時光,好生經營南方半壁幾我之后此人或可不戰而定。當然,朝廷若是要打,單以他梁崇義山南一地,自然是能一戰而定,只是此事遠不是這么簡單,我料此人必定與河北早有勾連,此次朝廷出兵若能速定山南,也不免泄露底細于四鎮,更引起彼輩警覺;若是不能速定,一旦河北出兵相應,介時,這事情可真就是麻煩了,以今時觀之,每拖得一天,朝廷與四鎮之戰就多了一份勝算:同理,若早一日,也必然就多一份風險,波及損失也愈大,所以,此次若朝廷真個決定要戰,縱然是勝,以長遠來看,也終究還是無益!”

“此乃老成謀國之言,實不虛妄!”,出口贊了句后,李伯元一笑道:“以中書之才,必定也能想透其中關節,再有公子快馬傳回京中的書信,崔相必定會于政事堂中力阻其事,既如此,公子還擔心什么!來,你我且盡一盞佳釀,驅驅冬日的寒氣。”

三歲積蓄,今時太庫略有積存。練軍兩載,眾武將們早有蠢蠢欲動之意:再加上今上那性子,還有政事堂如今的人事變遷。李伯元的這一句安慰話語終究難以打消崔破心中擔憂,只是他如今遠離京中,縱使擔憂也難免隔靴搔癢,也只能是一聲長嘆,伸手向樽溫著的葡萄釀抓去。

懶懶飲得數盞酒盡,心緒煩悶的崔破已是有昏昏欲睡之意,然則,正在李伯元出言告辭之時,卻聽一騎急促地馬蹄聲“嗒嗒”傳至,隨后就聽一干涸沙啞的嗓音叫道:“京中急傳家信”

看到信箋封面上的那一支雞毛印記,放下對家中擔憂的崔破更是疑惑道:“前日才有傳信,怎么兩日間隔,這郭小毛又有急件傳至?”

滿懷驚詫的扯開信簡,一個瀏覽之間,崔破已是面色突變;李伯元見狀,輕輕將簡文接過,低頭看去:

“前日,今秋科試揭榜,因有關內道鄉貢生張緘觸壁而死,遂引發眾舉子抬尸楊府,后因長安縣阻擋,眾舉子轉回皇城拜伏叩闕,力請天子嚴查科場舞弊事,隨即,御史臺新任侍御史羅儀率先上表彈劾。當日午后,禮部尚書楊炎停府待勘,又因此次進士榜中有崔門子弟三人,崔相亦于同時上折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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