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宮城太液池畔晚香亭
一身便裝滾龍常服打扮的皇帝陛下,正饒有興致的以手中的魚食逗弄著池中的錦鯉,四周株株桂樹上細小的黃花于深秋時節臨風綻放,使得處于花樹環繞的晚香亭也是香氣四溢,直令人心曠神怡。
自登基以來少有如此悠閑的李適受這閑適、淡雅的氣氛所感,雅好辭章的他一時間竟是詩興大發,深深吸了一口風中沁人心脾的幽香,注目于枝條上那碎如黃米的繁花,口中漫聲吟道:“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伊忙。”口占至此,驀然頓住,皇帝陛下竟是一時詞窮,直覺無數語匯在胸中翻滾,卻又無一語可與前句勾連的妥帖,正在他這邊冥思苦想之際,卻聽旁側一聲清朗的語聲緩緩接道:“一枝淡貯南亭外,人與花心兩自香。”。
“好一個‘人與花心兩自香’!崔卿聯的好句,以爾之能不入翰林苑,倒也真個是可惜了這一番好才情了!若非資歷太淺,今科進士試舉,卿家倒是一個好的考官人選。”細細將這兩句詩品詠一遍后,李適向亭外三尺處站立的崔破一笑說道。
“文章辭賦本是娛人小道,那里當得陛下如此稱贊!不過,若要言及進士科試,微臣倒是有些小小的想頭!”行禮告罪過后,負責傳召的小黃門轉身退去,在李適的招手示意下,崔破也自緩緩行至亭中下方處坐定。
“崔卿真個好口福,這是嶺南道崖州,剛剛以八百里加急快馬貢進的極品‘苦丁’茶,朕以寒食節前采集的無根之水煎之,水剛兩沸,卿家可可兒的就到了,看來實在是與這名茶緣分不淺哪!”心情大好的皇帝陛下一邊擺弄著身前幾上的茶具,一邊向崔破調笑道。不一時,水已三沸。泥金小爐上當真是“灘聲起魚眼,滿鼎漂輕霞。”李適面帶輕笑,嫻熟的點茶分花畢,以目光示意崔破取之自飲后,手拈茶盞道:“崔卿有什么想頭,但說無妨!”
輕輕舉盞淺呷一口,任那苦而彌濃的醇香在舌間幾度流轉后。崔破輕輕開言說道:“以微臣愚見,這進士科于國無益,竟是可以取消的!”
崔破正是由進士科高中而一時名動天下,后授官美職,升遷極速。可以說他實乃本科最大的受益人之一。此時由他這個進士科狀元口中說出這等要廢除進士科的話語,只讓李適大是震驚,頓住手中茶盞驚詫道:“崔卿何出此言?”
“本朝進士科成為定制是于則天武后當朝的神龍年間,其時,我大唐國勢正隆,外無邊患。萬國來朝。朝廷正需擅長辭章之士以為歌舞盛事升平。再加之武后雅好此事,稟政時期又長,是以能將此科成為定制。其當初之設立,本與明法、明算諸科并無區別,然則經數十年,如今的進士科竟已成‘各科之冠、士林華選’,一人即中,當即名聞天下。這天下間的事物本就是‘過猶不及’,此事又豈能例外?”
言至此處,崔破舉盞淺呷一口,瞥眼處見李適于自己所言并無反感,乃續又說道:“當此之時,朝廷內憂外患并聚。正是需要召納任事之賢才,而非徒能吟詠華言美詞之士。而進士科獨自矜貴,直令天下讀書之人皆以高中此科為榮,去實用而好虛浮,無數士子不惜將一生光陰盡廢于此。縱然得以高中,此輩人物任職地方,也并無大憂于儕輩者,反是常以‘士林華選’自詡,輕蔑同僚。如此,實是大失朝廷選人之本意。朝廷取材之法實關乎天下士子學問取向,斷然不能不慎之又慎。陛下登基未久,正宜于明歲改元天下之時,去此弊政,揚明法、明算等實用之學而抑進士一科,以申朝廷選材重實去虛之本意,如此,積數十年之功,作養出大批于治國有能力的實用之才,譴往地方。設若使每一州縣都能以知法者理法,知財者理財,介時,我大唐天下又將少卻幾多冤獄,省去幾多無謂之虛耗?使人依其才而各習所好,而后又能將其所學用于治理地方、恩撫黎民,唯其如此,方是我朝長治久安之根本所在!”
言說這一番話語時,崔破雖是面上表情淡淡,其時心下實是緊張不已。定型于大唐神龍年間的科舉取士制度延續千年,其間贊揚者有之,詬病者有之,但是無一人能夠否認它的巨大影響力所在,設若能于此項制度初起之時,改良其弊而沿用其利,樹立以實用為第一要務的選材標準,則實在是功在千秋的大善政!只此一項若成,也即不枉他來這大唐走上一遭了!
正是心中因有此想,崔破舉盞的手都已微微顫抖,故作鎮靜的他心懸的老高,緊張的等候皇帝陛下的答復。
聞言無語半晌,李適方才微微一笑,拈盞啜了一口茶飲后道:“朕聽說崔卿家接受作場監管之事后,竟是任那些匠人自選管事頭領,更盡撤其中監管軍士,卻不知此舉用意又是何在?”
見皇帝陛下將話插開,崔破心下微微一陣失望,但有機會向這位天下共主闡釋一番新型的管理之學,倒也是難得的機會所在,當下收攝了心思,略一尋思,先自發問道:“朝廷設置作場的目的何在?”不待李適接言,他已續又言道:“作場之設置自然是為了軍中及各道之重鎮供應刀兵甲胄、守城器械,朝廷設置的種種拘管手段也都是為了更好、更多的達成這一目的。作場之中的工匠雖則不通詩書,然則若論軍器制造及對作場內部事物之熟悉,又有何人能堪與他們比擬?是以微臣任其自選管事人員,如此當選之人必是作場之中德高望重之輩,余眾必會心服于他,而由內行來管內行,也就斷了他們偷奸耍滑的心思。微臣只需定下每月出產數量,自有這些民選的管事之人組織制作之事,如此,微臣無須日日疲于奔命各處,便可使產出之數大增,豈不美哉!”
見李適聞言。雖面有驚奇之色卻不由得點頭稱是,崔破興致大增道:“至于撤去監管將士、提升薪俸及為工匠品定等級諸變革,也只不過是為提升工匠們的士氣罷了,這工匠于作場打制軍器便如同軍士們上陣殺敵一般,士氣是至關重要之因素,士氣若盛,雖弱亦能勝強;士氣低糜,雖百萬大軍也不過土雞瓦狗,一觸即潰。微臣將監管軍士由作場內撤往作場之外,雖是一墻之隔,卻足以使彼輩感覺大異;提升薪俸不過是使其更加戮力罷了。至于品定工匠等級,更是要以此激勵爾等爭勝之心,更能用心于公事。”言至此處,卻聞李適驀然發問道:“若依崔卿此策,朝廷每月又將增添多少開支?再則,無人監管之下軍器質量下降又將如何?”這位時時為缺錢所苦的皇帝一張口,首先問的便是這錢糧之事。
聞言。崔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臣這加薪之策乃是循計件給付之法,彼輩每月打造出的多,薪水累計自然就高。若是打造的少,自然薪銀就低。說起來,每月朝廷劃撥的錢糧不變,只不過是取差補優罷了。至于軍器校驗之事,臣于諸作場工匠中擇出些須手藝精熟之人專司此事,先經他們驗過再入庫房。每至月中,臣再親往驗查,但凡發現一件不合規范者,臣必盡扣查驗之人當月薪銀,如此。彼輩安敢不用心于此?再則,如今每件軍器之上皆眷刻有經手匠人押記,縱使能逃地一時,日后也必被發現,這些作場匠人們那里敢于懈怠?”
李適愈聽崔破所言,心下愈是駭異。先是建言要將算數等商賈雜學置于詩賦經籍之上,已是讓他大感震動;而后他這一番作場監管手法之變動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全然顛覆了皇帝陛下長期以來接受地治國之法。自大唐開國以來,歷任君主雖有稟政手段的不同。但其根基卻全然一致,皆是以“性善說”為本源,以寬仁為本,強調的是上位者要對自己的下屬、臣民待之以誠,撫之以德,講究“刑不輕用”,總是待事發之后,再來行彌補懲戒之法。那似崔破這般種種措施皆是于人心之丑惡處而發,他竟是視那一干工匠皆是惡人,先設定種種堵住漏洞之法后,再言他事。如此兩種執政理念的巨大反差只讓這位初即位的皇帝陛下感覺有無所適從之感。
“好嘛!號稱‘儒門傳世’的堂堂天下第一世家,竟然培養出來個信奉‘性惡說’的法家人物,卻不知崔中書聽到這番話后,會是個什么模樣!”沉默良久,神思漸漸平定之后,李適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寄以厚望的少年,不無調侃之意地想道。
只緣崔破所言太過悖逆,心中難以定論的李適也不敢輕下斷語,將最后一盞茶水緩緩飲盡之后,方才輕輕笑道:“崔卿家思緒騰越,能于公事上自出機抒,朕甚喜之。今日已然興盡,卿家自去吧!”一語說完,他竟是不待崔破行禮相送,便轉身出亭遠去。悠悠的秋風卷起了他的絲質衫角,竟隱隱透出幾分飄逸之意。
被李適這一手“太極拳”打的郁悶不已的崔破行禮起身后,在亭中又愣了半晌后,方才出宮回府,得不到皇帝對科舉之事真實態度的他,難免有些意氣蕭索。
隨后的日子,無奈的崔破也只能暫時將此事放在一邊,埋頭開始整頓作場之事,他以作場最為密集的昭行、大安、大通、歸義四坊為中心,將其中并非軍器制造的作場全數遷出,而將分布別處的箭支、彭排等作場全數遷入,更征用了臨近的和平坊半坊之地,以為擴充,使整個京中軍器制造畢聚一處,而后又依照用材、工序之要求,將能合并的作場盡數合并,工匠們也被他依據品級不同進行分拆組合成不同的小隊,以軍中編制之法進行整編,將軍器制造分為不同之流程,各隊專司一事,經過隊與隊的組合協調,最終產出成品器物。在工匠們疑惑不已的眼神中,第一月的軍器產量僅只與以前持平,但是等到第二月,對自己手中所司之事已是熟悉已極的工匠們大大提高了效能,僅只短短十數日辰光,軍器制造之總量已是逼平上月,且殘次品絕少,至此,已然明白過來其中原委的工匠們,對這位給他們帶來了太多變化的員外郎大人直佩服的五體投地,感嘆崔大人不愧是文曲星下凡,果然是有七竅玲瓏心思。
這一日,正在弩弓作場來回巡視、監管指導眾人干活地一等工匠王華,驀然得一小吏傳話,要他前往員外郎大人公事房中。這一道傳令直讓這位近來干勁十足的漢子大大緊張了一回,一路上不斷回憶這兩月以來可曾有什么疏漏之事,使得這位繁忙不堪的大人會單獨召見自己。
“你就是王華?”端坐于歸義坊新建公事房中的崔破,詫異的看著房中站立的這個年紀剛過四旬的漢子。
以他在作場數月的經驗所得,他實在是難以相信眼前這個拘束的直搓手的漢子,竟然就是在有萬余人的弩弓作場中,手藝最好的那個。其他那些作場中的一等工匠們哪個不是須發盡白,皺紋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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