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言的腳步離開了倉庫,朝著店鋪前臺繞過去,視線余光可以看到相談甚歡的陸一奇和德沃夫,不知不覺地腳步就稍稍停頓了些許,但緊接著就察覺到陸一奇漂移過來的視線,隨即就加快腳步離開了。
進入店鋪里,身后依舊可以聽到陸一奇和德沃夫交談的聲音,陸家言總覺得有些陌生,印象中的兒子似乎不是這個模樣,但到底哪里陌生,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這讓陸家言有些煩躁。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德沃夫正準備轉身告辭,視線尾巴里就涌現出鬼鬼祟祟的身影,條件反射地轉頭望去,這才意識到,不是鬼鬼祟祟、而是熙熙攘攘,只是他剛才完全沉浸在與陸一奇的交談里,以至于根本沒有注意到:
街道兩側聚集了二十號、三十號群眾。當然,相較于街道的長度和寬度來說,這些人群還不算夸張;但所有人群都朝著同一個方位緩緩聚集,試探的眼神和話語持續不斷地涌動著,那就很是壯觀了。
德沃夫滿臉錯愕地打量了一番,看著那些眼神、那些動作和那些姿態,瞬間恍然大悟——
他們和他一樣。
顯然,在陸一奇幫忙盤點搬貨的期間,附近的街坊鄰居們都察覺到了異樣,然后傳聞就插上了翅膀。
雖然唐人街居民們就連陸一奇的名字都沒有能夠拼寫正確,而真正了解陸一奇出身的居民更是鳳毛麟角;但是,陸一奇那張出現在無數媒體報道頭條之上的臉孔卻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們可不像美國人那樣對亞洲人臉盲,一眼就能夠認出來。
最初,可能只是路過的驚鴻一瞥,不明所以的錯愕和見獵心喜的好奇開始涌動,但漸漸就發展成為揣測、猜疑、激動、雀躍、亢奮、熱情,最后就演變成為現在的模樣,轉眼大半個街區都聽說了消息。
此時,注意到德沃夫的視線,終于有人壓抑不住好奇,主動走了上來,笑呵呵地對著德沃夫點頭示意,然后用帶著濃厚江南水鄉口音的中文詢問到,“你是不是那個什么橄欖球教練呀?你怎么出現在這里了?”
熱情而親切,保持著一定距離,卻又自來熟地貼近上來,同時還帶著熟悉的……八卦,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過。
“是,他就是阿奇教練,就是這周即將和紐約巨人打比賽的那個。”德沃夫站在旁邊,雖然聽不懂中文,但是他能夠感受到群眾身上散發出來的好奇,于是就好像陸一奇的保鏢一般,揚聲做出了回答。
陸一奇有些無奈,卻已經來不及阻止——不過,陸一奇也沒有預料到唐人街居然如此隆重轟動地表示歡迎,他還以為,橄欖球在這一小片荒漠里依舊是無人問津的項目,而他作為隱藏在幕后的教練,就更是如此了。
但現實卻是另外一番模樣。
如同一滴冷水落入熱油鍋一般,瞬間就炸了開來。
“你就是那個教練?”
“哎呀,了不起了不起,真出息了。”
“你怎么回來了?”
“聽說你就是在這條街區長大的?哪家的孩子?”
“你是專程回來探望老家的嗎?”
“教練工作應該很了不起吧?算是老板級別?”
“這孩子,肯定吃了不少苦,現在終于出息了,父母一定開心得不行。”
嘰嘰喳喳的問題從四面八方蜂擁過來,但細細分辨的話,問題都有些……特別,被七大姑八大姨包圍的夢魘當場上演,即使是陸一奇也有些招架不住。
但還好,陸一奇的身高體型優勢依舊具有震懾力,群眾包圍上來,卻也沒有能夠直接將他完全吞噬,然后他就好像燈塔一般,被一群海鷗、水鳥團團包圍,如同置身于汪洋大海中心的一座孤獨燈塔——
德沃夫已經被擠了出去,滿臉瞠目結舌的震驚和錯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在見證如此壯烈的場面,兩個月前爆紅全美的“暮光之城”主角登場也就是如此待遇了吧?
陸一奇沒有應付過這樣的場面,對付三十名記者是一回事,對付三十名老家街坊鄰居則是另外一回事,他有些慌;但他也知道,如此混亂場合之中,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選擇。
于是,陸一奇就保持著禮貌的笑容,對著熱情洋溢的陌生鄰居們表示感謝,感謝他們過激的親切關懷。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陸一奇沒有來得及反應,站在店鋪里的陸家言就更加沒有來得及反應了。
“怎么回事?”
陸家言滿頭都是問號,動作稍稍慢了一些,然后就看到四面八方源源不斷蜂擁過來的人群將陸一奇團團包圍,一張張喜悅的、雀躍的、激動的臉孔正在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著熱情,眼底流露出的羨慕和向往,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能夠上’時報’的,我們這里可不多見,又不是’世界日報’,那可是不一樣的。”
人群之中,有人這樣說到,陸家言捕捉到了只言片語,這一點,他可以理解。
“時報”,不僅僅是紐約,放在整個北美大陸,能夠用“times”稱呼的報紙,就只有一家,“紐約時報”,雖然還有不同地區的時報,包括“洛杉磯時報”,但“時報”就是專屬于“紐約時報”的稱呼,這就能夠看出這份全美頂尖報紙獨一無二的地位了。
任何人,能夠在“紐約時報”占據一席之地,不管是記者撰寫報道,還是生活報道的主角,哪怕是以廣告主的身份進入版面,這都足以讓街區所有人議論紛紛;而現在,陸一奇卻是以報道主角的身份登上體育版頭條,并且席卷全美各大主流媒體,這一份待遇,堪稱頂尖之中的頂尖。
從所有角度來說,這都是一次功成名就的壯舉。
即使他們對橄欖球一無所知,即使他們根本不明白率領球隊殺入季后賽第二輪的成績到底意味著什么,但他們依舊能夠明白“登上’紐約時報’”的困難,他們依舊能夠明白以華裔身份在北美主流社會打拼的困難。
這就已經足夠。
陸家言的視線落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神稍稍晦澀起來,舌尖泛起一抹苦澀:
他是不是不應該阻止阿奇追求夢想?他是不是不應該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阿奇身上?他是不是應該給阿奇一個機會?他是不是應該放下偏見?他是不是應該學會正視阿奇的努力和至今為止取得的成績?
他,是不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