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宏圖

第三章 耕耘 (三)

第三章耕耘三

但同樣的道理擱在鄭子明身上,就不太適用了。無論是溫柔善良的常婉瑩,豪爽大氣的陶三春,還是寡言少語的呼延云,好像都并非甘心與她人分享同一個丈夫的主兒。而這三人背后所代表的勢力,也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讓鄭子明等閑待之。尋常男子三妻四妾,到了他這兒,恐怕一妻一妾都很麻煩!、

“怎么就是胡鬧呢?小師妹當初可是對你有救命之恩!”根本不管鄭子明現在有多難堪,楊光義今天打定了主意要攪出個子午卯酉來。

于公,當年的小胖子如今已經隱隱自成一派勢力,通過聯姻的手段,將此人繼續綁在常家的戰車上,乃是當務之急。于私,師門當中,當初不知道多少師兄師弟對小師妹常婉瑩愛慕有加,偏偏讓鄭子明這小子占了先。姓鄭的敢玩什么見異思遷,師兄師弟們當然有義務替小師妹出了這口惡氣。

“是啊,小肥,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迎娶小師妹?不如趁著我這個當姐夫的在,咱們先把大致日期定下來。等回去之后,我也好跟岳父大人有個交代!”韓重赟原本沒打算干涉好朋友的私事兒,見陶大春的呼延贊兩個的反應不對勁兒,干脆也加入了“逼宮”大軍。

作為一個將們公子哥,他不在乎鄭子明娶多少個女人。事實上,他的岳父常思,父親韓樸,家中都不止有一個妻子。然而,他卻必須替師門和澤潞系子弟,堅持住一個底限。那就是,正房大婦,必須是常婉瑩。至于誰第二、誰第三,等常婉瑩過了門兒之后,才輪到陶家與呼延家去爭。

“家父和春妹子過幾天,就會替你押著糧草輜重過來。你不如當面兒跟他們說清楚!”陶大春性情雖然敦厚,在維護自家妹妹的問題上,卻絕不會輕易讓步。笑了笑,低聲補充。

“如果鄭將軍看不上我呼延的女兒,家父先前的提議倒是可以作罷。”呼延贊知道自己這邊對鄭子明的影響力有限,干脆直接來了個以退為進。

“你有完沒完!咱們家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你做主了!”話音剛落,原本已經羞得恨不得找條地縫往里鉆的呼延云,再也待不下去,尖叫一聲,拔腿便走。

這下,鄭子明可是愈發尷尬了。想要跟大伙再解釋幾句,肚子里卻找不出任何恰當言辭。直被逼得汗流浹背。若不是耐著今天的戰事尚未完全了結,真恨不得立刻像呼延云一樣落荒而逃。

正尷尬得無地自容之際,四敞大開的堡寨門口,忽然沖出了十幾名弟兄,當先一個,正是奉命進寨清理殘敵的陶勇。離著老遠,就沖著鄭子明舉起手中鋼刀,大聲叫喊:“屠莊,屠莊!將軍,屬下請求屠莊。這堡寨里頭住的全是禽獸,一個都不能留!”

“胡鬧!我軍今天有沒受到多少損失!”鄭子明如蒙大赦,趕緊板起臉來,厲聲呵斥。“不是說好了,只誅首惡,脅從不問么?怎么你突然又起了殺心?!”

“將軍,您,您進去看看,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姓朱的,姓朱的一家全都枉披了一張人皮!”陶勇猛地飛身下馬,單手戳著橫刀跪倒于地,淚流滿面,“屬下,屬下知道,知道您心腸好,不肯濫殺無辜。可,可在這朱家上下,肯定沒有一人無辜!”

“將軍,里邊,這寨子里,住的根本不是人,不是人!”其余弟兄也相繼跪倒,哭喊著控訴。

這批人都是最早追隨鄭子明的精銳,最近大半年來幾乎每個人都多次在生死之間打過滾的。按道理,許多大場面都見識過了,情緒應該輕易不會波動才對。可今天,一個個卻兩眼通紅,聲音斷斷續續,肩膀和身體,也以為過于激動而顫抖個不停。

“勇子,你這是怎么了。你先別忙著下跪。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看到什么了?你們幾個也是,別光顧著哭,先說,先把事情說清楚。”陶大春跟陶勇都來自陶家莊,非常熟悉后者的脾氣秉性,見此人竟然給氣成了這般模樣,只得把自家妹子的終身大事先放在一邊,上前幾步,大聲提醒。

“是啊,陶指揮,莫非堡寨里邊還藏著一座森羅殿不成?”

“陶指揮,你先把話說清楚!”

“殺就殺唄,姓朱的全家原本就該死!但你們幾個何必氣成這樣?”

趙匡、韓重赟和呼延贊三個,最近一段時間也沒少跟陶勇打交道。知道此子并非一個莽撞人,趕緊收拾起各自心里頭的算盤,先后出言追問!

聽了眾人的話,陶勇的情緒終于多少平靜了一些。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大聲吼叫,“他們,他們根本不是人。他們,他們全是畜生,披著人皮的畜生!寨子,寨子里頭藏著幾間密室,里邊,里邊關的全是拐來的娃娃。上百個娃,上百個娃的下半截身子,都,都套在陶罐子里。”注1

“道州侏儒?”趙匡博學多聞,立刻從嘴里蹦出了一個典故。隨即,彎腰將包銅大棍從腳邊抄了起來,十根手指的關節,齊齊變成了青灰顏色。

韓重赟、呼延贊等人,則臉上先露出了幾分難以置信,隨即,也大吼一聲,身手便摸向了各自腰間的刀柄。

滄州雜耍名滿天下,從江南到塞北,只要是繁華所在,就肯定有一兩支雜耍隊伍定期前來獻藝。什么上刀山,下油鍋,大變活人之類的絕技,無不精彩絕倫。而除了這些令人稱道的絕活之外,每場表演不可或缺的,就是侏儒戲。那些面目姣好,大頭小身子的男女侏儒往往一露面兒,不用任何表演,就能博得滿場的笑聲。稍微說幾句俏皮話,或者做幾個下流動作,便能讓看客們將大把大把的銅錢朝場子里揚。

作為家境不錯的公子哥兒,韓重赟和呼延贊等人,以前都沒少看過雜耍,也沒少往侏儒們捧著的銅盤子里丟下打賞。卻是誰也未曾想過,原來那些面目姣好,身體卻像三五歲幼兒高矮的侏儒,居然不是天生!而是被惡棍們拐了好人家的兒女,像栽蘿卜一樣在陶罐子里“培育”而成!

從三五歲被“栽”進罐子里,一直培育到十四五歲能出場賺錢,這十多年,孩子們得忍受多少非人折磨?而被如此殘忍的手段連續折磨十幾年,上百名幼兒中,又有幾人能堅持到最后?!

答案根本不能細想,一想,便會覺得天地間沒有一絲陽光。

“陶勇,頭前帶路!”此時此刻,鄭子明心里,哪里還顧得上半點兒女私情。手握鋼鞭,一馬當先沖在了眾人前頭。“若是情況真如你所說,鄭某絕不放過一個!”

“絕不放過一個!”趙匡、韓重赟、楊光義、呼延贊等人,咬著牙重復。先前的種種算計和不快,悉數拋得干干凈凈。

“等等我!一起去!”還沒等沖進寨門,先前已經逃之夭夭的呼延云,也紅著眼睛加入了隊伍,一張俊俏的面孔上,寫滿了殺機!

眾人在陶勇引領下,很快就來到了位于朱家寨正中央的寨主大宅。還沒等抵達密室所在院落,耳畔就傳來了一片哀嚎之聲,“饒命,別打了,我招,我什么都招!”

“饒命啊,將軍饒命。這事兒都是底下人瞞著草民干的,草民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啊!”

“饒命,饒命,我只是個小嘍啰,我只是小嘍啰。寨主讓干,我不得不干啊!”

“不關我的事兒,不關我的事兒,我是走親戚的,走親戚的,饒命!”

“饒命,小人跟此事沒關系……”

而四下里,更多的,則是弟兄們義憤填膺的指責,“王八蛋,你家就沒兒沒女?”

“禽獸,枉披了一張人皮!”

“守著大堆的私鹽,還不滿足,還要禍害別人家孩子!你們到底還是不是人?!”

“你們自己的孩子呢,你們自己的孩子怎么不裝在罐子里頭?”

“轟隆!”

最后一聲,卻是老天爺打了個霹靂,將這片罪惡的天地,震得搖搖晃晃。

豆子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下,卻無法撲滅少年人的心頭怒火。他們加快邁動雙腿,怒吼著沖進叫嚷聲最大的院子,然后,一個個本能地停住了腳步,渾身上下,寒氣徹骨。

最先入眼的,不是憤怒的弟兄們,也不是哭喊求饒的朱家子侄,而是一排排兩尺高矮的陶罐子。足足有一百五六十個,密密麻麻擺了滿院兒。而密室門口,還有弟兄們,眼里含著淚,正在將更多的陶罐子一個接一個往外抬。

每一個陶罐子口兒,都露出一個圓圓的大腦袋。有的已經奄奄一息,有的,則貪婪地伸出舌頭,品嘗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的空氣和雨水。還有的,則木然地瞪圓一雙眼睛,四下觀看。看天,看地,看風中狂舞的樹枝和搖搖晃晃地樹干,對一切都覺得無比陌生……

當他們看到平素把自己像牲口一樣飼養的朱家人被打得跪地求饒,滿臉是血,雙目當中,才終于露出了一絲屬于人類的感情。

“老天爺開眼了,老天爺開眼了,老天爺呀,您終于開眼了!”一名不知道年齡的侏儒,忽然揚起了頭,大聲高喊。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雷聲滾滾,閃電亂竄,仿佛要劈碎這丑陋的人間。

注1:人造侏儒,見于白居易的長詩,道州民。道州生產漂亮的侏儒,被一直地方當作貢品取悅各代帝王。直到左諫議大夫陽城被貶到此地為官,才發現侏儒并非天生,而是官方將美貌小兒買下來,身體套在陶罐子里,每天只喂很少食物,慢慢培育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