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宏圖

第五章 黃雀 (三)

第五章黃雀(三)

楊光義的身體猛地打了個哆嗦,又努力了兩次,才終于爬上了馬鞍。用力抖了下韁繩,他選擇了快速離去,強迫自己不回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

無論對方是真的童言無忌,還是受了某個大人的教唆,有意讓他難堪。楊光義都沒有心思,也沒有勇氣去追究。換了個皇帝世道就是變好么?太平盛世會真的到來么?他自己心里知道真正的答案!

從后唐莊宗李存勖到現在,短短二十四年里,中原已經換了六位皇帝,其中還沒算剛剛被劉知遠下令處死的傀儡梁帝李從益。除了后晉高祖石敬瑭和末帝石重貴算是和平交接之外,其他每一次皇位更迭,即便沒有改朝換代,也是尸骸累累。

后唐明宗李嗣源是李存勖麾下的大將,奉命平叛,卻受叛軍和麾下將士的共同“逼迫”,倒戈相擊,取而代之。后晉高祖石敬瑭是李嗣源麾下的大將,被李嗣源的繼承人“逼迫”,憤而勾結契丹人造反,以燕云十六州為代價,換取了耶律氏的支持,進而攻陷汴梁,自立為帝。劉知遠是石敬瑭麾下的大將,石敬瑭做皇帝之后,擔心劉知遠做大,擔心得夜不能寐,卻始終不敢對其下手……

二十余年來,帝王戒備地方藩鎮如同防賊,諸侯殺皇帝如同割雞。今天劉知遠憑著強大的實力成功問鼎,萬一哪天劉知遠實力衰退,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輪到哪個豪杰入主汴梁?

符彥卿、折從阮、李守貞、高行周、侯益、趙匡贊,這些地方諸侯表面上已經屈服,卻沒一個省油的燈。郭威和史弘肇被視為肱骨柱石,忠義無雙。可劉知遠如果想從這二人手里拿走一兵一卒,恐怕都得掂量再三。

甚至對于自己所在的武勝軍,楊光義都無法保證其未來將走向何方?!雖然武勝軍節度使常思乃現今皇帝劉知遠的生死兄弟,雙方之間曾經情同手足。可十多年前,后晉皇帝石敬瑭與劉知遠兩個,也同樣是親若兄弟,同樣并肩出生入死!

此乃亂世,刀子是最大的正義。兄弟之情抵不上一頂節度使官帽,更抵不上汴梁城內那把椅子。如果劉知遠還對常思信任有加,就不會將其趕出中樞,給了個武勝軍節度使的虛銜,任其自生自滅。如果常思依舊對劉知遠毫無防備,也不會將寧子明收在帳下,隨便在戰場上找一具尸體就送到汴梁去冒充二皇子!

正所謂,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將澤潞兩州徹底收歸掌控之后,武勝軍就有了自己的根。常思在大漢朝的地位,恐怕就已經等同于當年的石敬瑭在世時的劉知遠。當年的汴梁與太原之間,好歹還有澤、潞兩州作為緩沖,如今的大漢朝廷與武勝軍之間,可就剩下了窄窄一道黃河!

沉甸甸想著心事,他暈頭漲腦的任戰馬帶著自己走。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韓重赟的臨時中軍帳。大帳之內,韓重赟正忙得焦頭爛額,見到楊光義回來,立刻起身數落道:“你也算老行伍了,沒事兒跟俘虜較什么勁兒?!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允許咱們剿匪,自然就不能指望土匪們誰都不反抗。萬一你收不住手,活活打死了幾個,即便師父護短,不拿軍法處置你。傳揚出去,你也得落個殘暴嗜殺的惡名,這輩子都甭想再洗干凈!”

“惡名就惡名,這年頭,名聲好了才吃虧。倒是名聲惡的,誰見了都怕,到哪都橫著走!”楊光義肚子里正憋著一股子邪氣,明知道韓重赟的話乃是為自己著想,卻依舊冷笑著聳肩。

“你——”當著這么多將佐的面兒,韓重赟碰了個硬釘子,頓時有點兒下不來臺。眉頭迅速皺起,沉聲補充:“楊指揮使,莫非你認為本將所言毫無道理么?或者你以為,本將威望不足,沒資格管你?!”

“我,末將不敢!”楊光義被問得微微一愣,連忙躬身后退。雙方之間的交情歸交情,可此地乃中軍大帳,自己當眾頂撞主帥,無論將官司打到什么地方,都不占任何道理。“韓將軍恕罪,末將,末將之是心疼麾下弟兄傷亡慘重,一時精神恍惚而已!”

“誰麾下傷亡不重?左二都和左三都的陣亡數量,哪個也不比你左一都少?別人怎么沒有精神恍惚?分明是你自己心性太差,缺乏自制力!”韓重赟狠狠瞪了他一眼,沉著臉呵斥。“罷了,念你剛剛跟敵軍拼過命的份上,本將且放過你。但是,別指望還有下次!否則,本將也只好稟明常節度,放你另行高就去了!”

“不敢,不敢,末將知錯了,真的知錯了!”楊光義聞聽,臉色憋得通紅。強忍怒氣,再度躬身賠罪。

如果因為立下大功而高升,他自然巴不得去單飛。可若是因為不服管教被趕走,估計從今往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武勝軍當中,都難以找到容身之處。

一個動輒跟主將對著干的刺頭兒,走到哪都不受歡迎。更何況連同門師兄弟都對他敬而遠之!

“韓將軍,楊指揮的確不是存心頂撞于你。他剛才進軍帳時,眼睛一直盯在地面上!”

“是啊,韓將軍,咱們今天大獲全勝,這點兒小事兒,大伙就都翻過去算了!”

“楊將軍,你也別往心里頭去。韓將軍也是為了你好。常公的帥帳,就扎在對面的山坡上。咱們這里若是隨便斬殺俘虜泄憤,他不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其他諸將見狀,紛紛上前,替雙方打圓場。

韓重赟原本也沒真的生氣,只是面子上有點兒下不了臺,不得不維護主將權威而已。聽大伙說得懇切,便順勢收了怒容,笑著說道:“你們別光顧著替他說情,趕緊給本將出個主意,等會兒常節度那邊該如何繳令,才是正經。這一仗,咱們兄弟算是露了大臉,可常節度那邊將山賊圍起來全殲的策略,也徹底落了空!”

“這個,難道,難道咱們不該打贏么?”眾將佐先是神色大變,隨即苦笑著紛紛搖頭,“哎呀,的確如此。常公用兵,幾時冒過險?把咱們區區三千新兵放到陌生只地,原本就是為了誘敵!”

“可不是么,我先前還以為,這次肯定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呢!沒想到常公他老人家早有準備!”

“哎呀,這,常公事先沒跟咱們說啊。韓將軍,您事先知道常公的安排么?”

話音落下,十幾雙眼睛,立刻齊齊轉向韓重赟。緊盯著他的臉,等待著他給出答案。

韓重赟苦笑著搖搖頭,低聲道:“諸位也都是老行伍了,難道你派支隊伍去誘敵,事先還會跟將主明說么?實話告訴大伙,我也是在看到了四周的燈籠火把,才知道常節度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眾人聞聽,也只能跟著一起苦笑。打仗向來求的是勝負,不問手段。換了大伙當中任何一個跟常思易位而處,也絕不會告訴韓重赟,他此番前去澤州,目的只在誘敵。否則,一旦韓重赟把握不住分寸,提前暴露了戰役目標,主帥的所有安排,就會立刻落成一場空。并且極有可能被敵軍主帥將計就計,反手一擊。

只是如此一來,今晚的大勝,未免就有幾分失色。至少,不會如先前大伙認定的一樣輝煌。如果按照常規判斷,全軍上下三千人被十倍的山賊包圍之后,只可能就地死守。而常思帶領的大隊人馬,恰好趁這個時候從外側再將山賊們包圍,然后畢其功于一役。

誰預先也沒想到,韓重赟居然還敢對十倍的敵軍打反擊。更沒人能預先想到,韓重赟身邊還有寧子明這個怪胎,居然拿騎兵當步卒用,以密集陣形直搗對手中軍,一劍封喉。這下好了,大伙算是打痛快了,擊潰了十倍于己的敵軍。常思所布置的包圍圈,卻根本沒來得及合攏。讓潰兵順著缺口直接逃出,然后鉆進周圍的群山里不知所蹤。

“勝了就是勝了,有什么好為難的。莫非常公還能指責我等不該打贏不成?”半晌,見周圍人誰也拿不出好主意,楊光義再度按奈不住,非常仗義地替寧子明說話。

這倒是一個不成辦法的辦法。直截了當,無可指摘。韓重赟聞聽,再度低聲苦笑,“也對,常節度事先沒告知咱們是誘餌。咱們也不知道他帶著大軍就跟在后邊!”

“咱們只是盡了自己的那份力!”楊光義看了他一眼,悻然補充,“至于低估了咱們的本事,那是師父和他手下那些謀士的責任。以師父的脾氣,又怎么會遷怒于人?我看,你剛才純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嗯,你說的對,我多慮了!”明知道他有些話是借題發揮,韓重赟依舊笑著點頭。“就實話實說好了,常節度自然知道該如何論功行賞!”

“我覺得麻煩不在這兒!”楊光義橫了他一眼,將目光快速轉向一直跟自己同樣神不守舍的寧子明,“真正麻煩的是,子明今晚那個殺招,是從哪部兵書上學來的?說實話,我從小在軍中長大,卻聽都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