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陷入深思。

的確，恐龍族群的所有“技能點”和“科技樹”，都是為了應付地球環境而進化出來，過去數億年間，他們鋒利的爪牙、龐大的體型、蠻橫無匹的力量，一直幫他們牢牢占據了生態位的至高王座，并且形成了進化的慣性。

當天降隕石這樣的末日危機降臨時，倘若恐龍族群擁有意識和文明，也只會不顧一切在這條進化之路上狂奔下去，絕對想不出第二條求生之路的吧？

“仔細想想看，倘若所有恐龍都拼了命在追求更強的力量，更大的體型，更鋒利的武器，更兇殘的獵殺技巧，以求拯救自己的族群時，忽然有一條恐龍提出，主流的拯救方案都是錯誤的，這條進化之路即便走到極致，也只能誕生一堆堆威武雄壯的化石，真想拯救的話，就必須舍棄億萬年來堅持的一切，背道而馳，不是‘進化’而是‘退化’。”

深淵巨獸繼續侃侃而談，“這頭恐龍認為，恐龍族群不應該繼續追求更強的力量，更銳利的爪牙，更堅固的甲殼和更龐大的體型，而應該朝著更弱、更小、更猥瑣的方向轉變，昔日驕傲的霸主，應該毫不猶豫舍棄所有的爪牙、肌肉和甲殼，把自己越變越小，減少氧氣和食物的消耗，并且學會打洞和爬樹的本領，生存習性也改成晝伏夜出，隨時能鉆進巖縫和地穴中尋找庇護，縮短壽命，提升繁殖能力，寧愿被無數天敵獵殺，墮落到食物鏈的底層，也要維持一年多胎，每胎生產幾十上百個幼崽——唯有這樣的生存策略，才有一線生機，能熬過隕石侵襲之后，漫長而殘酷的冬天。

“我問你，楚歌，倘若真有這樣一頭恐龍，拋出了如此驚世駭俗的論調，它在恐龍族群中，會獲得什么樣的評價呢？”

楚歌張了張嘴，隱約明白了深淵巨獸的意思。

“瘋子，對吧？”

深淵巨獸冷笑著說出了楚歌涌到喉嚨的答案，繼續道，“正如你們現在猜想和稱呼我的那樣——徹頭徹尾的瘋子，無可救藥的瘋子，喪心病狂的瘋子，踐踏恐龍一族億萬年來全部驕傲和尊嚴的瘋子！”

楚歌道：“這，這大約不是一回事……”

“慢著，我們的思想實驗還沒做完呢！”

深淵巨獸繼續微笑道，“倘若這頭恐龍不止是說說而已呢？倘若它為了延續恐龍文明，已經決意付出一切，寧可自己身敗名裂甚至死無葬身之地，都要實踐這條唯一的生存之路呢？

“倘若它冒天下之大不韙，召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瘋子’，并且囚禁了很多無辜的恐龍，用這些恐龍來做實驗呢？

“倘若它拔去了這些恐龍的爪牙，撕開了他們的鱗甲，甚至想辦法壓縮了他們的體型，改變了他們的食譜，把他們變成某種……從恐龍的審美觀念來看，畸形丑陋，面目全非，如妖似魔的東西呢？

“比方說，它把這些無辜的恐龍，都改造成了老鼠的模樣呢？

“你覺得，恐龍文明又會如何看待這頭特立獨行的恐龍，以及它的所作所為？

“不用勉強回答，你的表情已經說出答案了，只怕所有恐龍都會把它當成惡魔——道德淪喪，滅絕龍性，十惡不赦的大魔頭，他們會詛咒它，痛恨它，唾棄它，一提起它就怒火中燒或者瑟瑟發抖，不惜一切代價去消滅它，消滅這頭完全沒資格當恐龍的家伙，甚至，倘若恐龍也有文字和藝術的話，他們一定會將這頭惡魔龍猙獰丑陋的形象鐫刻在巖壁之上，旁邊再寫上‘喪心病狂、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之類的話，讓它遺臭萬年，楚歌，我說的對嗎？”

“……對。”

楚歌不得不承認，“倘若恐龍也有智慧和社會，而這頭恐龍真的囚禁別的恐龍來進行這么……違反恐龍道德和審美觀的邪惡實驗，它只能落到這樣的下場。”

“但我們卻知道，它是對的，只有這種方法才能拯救恐龍族群。”

深淵巨獸嘆息道，“當隕石從天而降，整個地球都被塵埃籠罩，天地劇變引發生態圈最徹底的‘更新’之后，所有最強壯、最兇猛、最驕傲的恐龍統統都死去了，只有蜷縮在洞穴深處巖縫里瑟瑟發抖的小型哺乳動物，才勉強茍延殘喘下來，適應了最新版本的‘地球游戲’，獲得了無比遼闊的生存空間，慢慢擴散到全世界，并且進化出了我們的祖先。

“看，所謂‘人性的底線’和‘道德法則’這種東西，無非是為了適應當下的社會關系和生產力水平才虛擬出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道德，最多適用于當下三五百年，最多三五千年而已。

“然而，倘若我們將時間的尺度拉長到千萬年甚至上億年，談論的又是文明興衰和族群存亡，如此浩渺深邃，誰都不知道正確答案的問題時，所謂‘人性’和‘道德’，又是多么脆弱而荒謬啊！

“今天，你們把我當成瘋子，把天人組織的家伙都當成惡魔，但誰又知道，我們這些瘋子和惡魔，不能以某種滅絕人性、踐踏道德、喪心病狂的方法，點出足以讓人類文明延續下去的‘進化點’，就像思想實驗中那頭并不存在的，異想天開的恐龍一樣呢？”

面對深淵巨獸似笑非笑的表情，楚歌深吸一口氣，讓充滿腥味的冰冷海風，冷卻自己滾燙的大腦。

“你這根本是詭辯，是先射箭再畫靶的把戲！”

楚歌道，“你站在億萬年后的角度，去分析恐龍的滅絕，自然百發百中，虛構出這樣一頭‘神機妙算’的恐龍，自然很簡單。

“但你又怎么證明，你或者天人組織那些混蛋，就是這樣一頭超越時代，高瞻遠矚，絕對正確的恐龍，你們的解決方案，就是唯一正確的進化之道呢？”

“的確，這一點無法證明。”

深淵巨獸深沉道，“非但無法證明，而且連我自己都認為，我的瘋狂之舉，有99的幾率，是錯誤和毫無意義的。”

“哎？”

楚歌愣了半天，才道，“那你又為什么非要……”

“因為，根本不存在什么‘進化’，更不存在‘正確的進化’。”

深淵巨獸道，“進化并非一條有意識的直線，更不是朝著所謂正確的方向前進，沒有進化，只有演化，沒有清晰的直線，只有無盡混亂中的畸形變異和機緣巧合，進化恰似盲人瞎馬朝著架在深淵上空的獨木橋沖鋒，跌落懸崖是大概率事件，沖過獨木橋才是不可思議的幸運，對于這一點，我非常清楚。

“然而，想要在靈氣復蘇的劇變中生存下去，人類文明終究不可能依賴虛無縹緲的幸運，想要提升盲人瞎馬沖過獨木橋的幾率，唯一的辦法就是試錯，就是同時派出一萬名盲人，騎著一萬匹瞎馬，一起發動視死如歸的沖鋒，倘若這樣還不夠的話，就派出十萬名盲人，十萬匹瞎馬，一百萬名盲人，一百萬匹瞎馬，這，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

“現在，地球軍算是一支盲人瞎馬，非常協會也算是一支盲人瞎馬，還有特調局，銀河基金會，以及隸屬于環球五百強企業的私兵和私人實驗室，還有各種游離于地球聯盟之外的勢力，包括我和天人組織，統統都算是一支支盲人瞎馬。

“號角已經吹響，我們都低著頭，咬緊牙關，朝著不同的方向拼命沖刺，99的概率，下一秒鐘我們就會一腳踏空，墜入深淵，粉身碎骨，但只要我們的數量足夠多，就像是基因突變那樣，總有一支盲人瞎馬，能踏上真正的進化之路吧？

“明白了吧，我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對是錯，是理智還是瘋狂，是高瞻遠矚還是喪心病狂，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走和地球軍、和最高議會、和非常協會、和特調局，和你一樣的路。

“我們必須背道而馳甚至成為敵人，以確保足夠的進化方向和基數，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證明我是錯的，那也很好，因為那就意味著，你是正確的概率，大大提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