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十如愿被換了個方式救治。
大夫們小心翼翼將他接過,再小心翼翼看從鑄造池上走下來的七星。
“他適才是換藥的時候,受的刺激太大,一時沒緩過氣。”大夫們解釋,“雖然傷很重,但目前也正在好轉,多將養一些時候,能好起來。”
倒也不用就直接燒了。
七星當然也不是真要把陳十燒了,她迷迷湖湖聽到說陳十不行了,一時著急才這樣做,從陳十抓住她開口說話,她就知道陳十死不了。
不過很顯然還是把大家嚇到了。
看著四周震驚不解的眼神,七星想該怎么解釋,似乎怎么解釋都有些解釋不了。
“大家別擔心,她是被我嚇到了。”陳十虛弱說,“她是怕我死了,想要我活著。”
想要他活著這個可以理解,但扔進鑄造池明明是讓人死啊......
“因為有個家伙,有個很壞的家伙這樣騙她。”陳十咬牙說,再看七星,“小女,我沒事,我不會像你姐姐那樣死了,我會一直活著的,陪著你的,你別怕。”
雖然聽得不太懂,但四周的人也還是明白了,原來是關心則亂。
七星看著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好了好了。”跟過來的茶老漢忙說,“快去用藥,別一會兒又暈死過去,嚇到大家。”
阿貓在一旁跳起來對陳十做了個鬼臉:“也嚇死你了。”
陳十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也不知道是虛汗還是被爐火烤出的熱汗。
“瞎說。”他說,“是把我嚇活過來了。”
四周的人都笑起來,孟溪長也上前催促,讓人抬著陳十去治傷,再對七星說:“七星小姐放心,會治好的,他死不了。”
四周的人也紛紛安撫,眼神里也再沒有了驚訝不解,只有同情和憐惜。
七星小姐是掌門,但也是個年輕人,甚至可以說是個孩子,且是個無父無母姐姐也去世的孤女,面對陳十這個親人離世,難免會受到驚嚇,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陳十被抬走,大家繼續忙碌,這一場戰事讓匠工們更加快了工期。
七星站在鑄造池下,似乎在沉思,四周人也不敢打擾,直到站在入口處的霍蓮走過來,打量一眼鑄造池。
“墨門鑄造池還有續命的功效?”他問,“是將死的之人,還是死了的人,可以用?”
他倒沒覺得這是可怕和匪夷所思的事,還在仔細問。
七星回過神看他一眼,說:“將死之人有用過,死的人,我不知道。”
有用過,這聽起來的確是很怪異,霍蓮沒有再說話,看著鑄造池。
“梁五將軍過世了?”七星問。
霍蓮嗯了聲。
七星點點頭:“真不錯。”
人死了,說真不錯的,大概這世上只有她一人會這么說了吧,霍蓮忍不住失笑。
“本就是不錯啊,要殺的夷荒大部主殺了,夷荒人打退了。”七星說,“還回到了家,見到了所有的兄弟親人們,安然而逝。”
霍蓮似笑非笑說:“的確不錯,這種死法真讓人羨慕。”
七星笑了,說:“那倒不至于羨慕,相比于死,還是活著好一些。”
她就是這樣,每一次做事都是在尋死,而每一次說話都是要好好活,霍蓮視線掃過她肩頭。
包扎過的傷口有血跡滲出。
應該是將陳十拎上去,太用力,傷口崩開了。
看吧,她就沒想過自己的死活。
“別說別人了,你的傷也不輕,快去治傷吧。”霍蓮說,轉身要走,遲疑一下,又問,“還能走嗎?”
七星哦了聲:“我試試。”
說罷抬腳邁了一步,兩步,然后抬起頭對霍蓮一笑。
“可以自己走。”
還可以自己走,不能走怎么?讓他背她嗎?還試試,能不能走自己當然知道,霍蓮看她一眼,這是學會打趣了?他轉身大步而去。
但傷口都能崩裂,還是不能走很快。
霍蓮又放慢了腳步。
七星也沒有在說什么,跟隨他的速度跟在身后,倆人出了地下入口,七星沒有往傷兵營去,而是依舊跟在他身后,一路又回到了先前的所在。
木板床上散落著鎖鏈,纏繞著六尺劍。
霍蓮伸手拉起鎖鏈:“這次怎么沒割斷?”
七星在木板上坐下來,撈起鎖鏈的另一頭:“因為沒有真鎖起來啊。”
她說著話慢慢拉動,霍蓮手中的鎖鏈如水般流動,落在她的手里。
“你什么時候醒的?”霍蓮問。
七星想了想:“一直都能醒,但為了養傷沒醒。”
直到聽到說陳十不行了,急著救人,才醒過來,霍蓮看著她,所以,她的意思是她這種假死狀態,是為了養傷?這是她獨有的本事?
雖然有很多好奇,但又覺得沒什么好問的。
醒了就好。
人還在就好。
其他的無關緊要。
說話間看著七星拿起了六尺劍,然后用鎖鏈纏繞自己。
“你既然醒了,該去傷兵營讓大夫們治傷了。”霍蓮皺眉說。
伴著鎖鏈響動,七星抱著劍裹著鎖鏈躺下來:“大夫們治不了我。”說著又對霍蓮一笑,“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已經被埋了,想醒也醒不過來了。”
是該謝,世上哪有她這樣怪異的人,也幸好他見過她的怪異,否則......霍蓮看著木板上閉上眼的女子。
“我繼續休息了。”七星說,將懷里的劍抱緊,嘴角又一彎,似乎笑了,“有誰要死了要我幫忙,再喊我。”
幫什么忙?扔進鑄造池里嗎?霍蓮忍不住也笑了,的確是越來越會說笑話了。
眼前的女子閉目不動,嘴角的笑意也漸漸散去,宛如陷入沉睡。
霍蓮看著她,慢慢伸手碰觸她的臉頰,肌膚猶自帶著溫熱,雖然這溫熱正在散去,他的手指輕輕滑動,沉睡的女子一動不動毫無察覺,不過,她說她一直都能醒.....
霍蓮的手指勐地收回。
也就是說她知道他摸她的臉,也知道他抱著她睡,給她換衣服,敷藥。
霍蓮看著自己的手指,收回在袖子里,攥住。
雖然接下來幾天沒有人要死,或者說死去的傷者不斷都有,但沒有人需要扔進鑄造池來救治。
七星也還是醒來了,在梁五子出殯這一天。
同時下葬的還有這一戰的亡者兵將,在北境長城建了一座英雄冢,五將軍和他們的部將們生前死后都守著邊境。
墨者這邊死者多是墨俠,尸首也安葬在英雄冢,然后有孟溪長收集衣冠再送回他們家中。
七月的落石堡宛如下起了漫天大雪。
七星坐在北境長城上,看著兵將們簇擁的靈柩,飛揚的軍旗五顏六色,其中有一張格外顯眼,歪歪扭扭,有七有八連在一起。
“你和梁七子的軍旗是同一個?叫亂七八糟?”七星好奇地問。
霍蓮沒有去送葬,梁家的兄弟們也沒有來請他,先前在家中作為曾經的兄弟臨終一別足矣,大庭廣眾之下,他們不再是兄弟。
他站在城墻上看著紛飛的紙錢。
“不是我,是曾經的梁八子。”他說。
曾經已經不在了。
不過默然一刻,他回過頭,似乎看向過去。
“我們兄弟到了年紀才可以領兵,我那時候最小,還不夠資格,七子比我大,他分了一隊兵馬,見我鬧得厲害,就跟我說我們兩人一起領兵。”
“然后我就也做了一個軍旗,思婉將我們的軍旗縫在一起,她的針線....亂七八糟。.”
說到這里霍蓮的嘴角扯了扯,似乎在嘲笑。
“然后還不讓說,還得意洋洋,說正好應和我們,叫亂七八糟旗。”
“從那以后,我們跟七子就一直用這面旗,我領了兵,也依舊用這個,七子,八子的隊伍也在一起不分離。”
但后來隊伍在一起,人分開了。
“七子是探路的時候失去消息的,我們找到廝殺的痕跡,但人始終沒找到,抓獲的夷荒人有的說把七子殺了,有的說,七子逃亡深處了,被野獸吃了,但只要沒找到尸體,我們就不承認他死了,我和他的軍旗依舊在,我們的隊伍依舊在,直到......”
梁八子也一去不還。
亂七八糟軍旗消失在北海軍,直到這一戰重新出現。
出現了又如何,一切都變了。
霍蓮收回視線。
“世間萬事本就是多變,但現在變了,不表示過去就沒有意義。”七星說,看著前方飛揚的軍旗,“你看,只要它重新出現,大家就都記得,這也是生命延續。”
霍蓮看她一眼:“掌門的確是掌門,什么都能說出道理。”
七星哈哈笑。
“那是因為這世間,有理就有道!”
女聲和男聲同時響起。
七星挑眉看著霍蓮,這話他也知道啊,很顯然是聽過。
霍蓮亦是挑眉一笑,看著她:“你們掌門的話就這些嗎,他就沒教你點新鮮的?”
七星再次哈哈笑了,搖頭:“沒有,他死的太早了。”
這明明是傷心的事,他們為什么一邊說一邊笑?看著飛揚的紙錢,聽著充斥天地間如雷滾滾的送英靈的吟誦聲。
真是好笑啊,霍蓮也再次笑了。
北境的戰事的急報也傳向了京城。
督察司的信報比朝廷軍報要更早一步。
都察司兵衛奔進都察司,一眼看到走出來的朱川。
“朱副使。”他舉著信報,“都督來信。”
朱川大喜,伸手接過,但卻并沒有像前幾月的那樣,立刻上馬要去送給皇帝——霍蓮的信自然是只能皇帝先看。
朱川站在原地,看著手中的信報。
“我先看看都督寫得什么。”他說,“看看有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