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刮得碎雪在空中打轉,青磚上結了霜。而院子里正有兩個穿著青色棉袍的婆子在攤開席子收集積雪。
看到白蕓回來,那微胖一些婆子停下手中動作,抬頭對她笑道:“姑娘回來啦,這風雪下得如此重,跑這一趟是辛苦了!”
白蕓是二等丫鬟,這些下等婆子都得小心翼翼討好她。她心中優越,嘴上卻謙遜道:“只是小姐吩咐走一趟,沒什么打緊的。這雪你們收來做什么?”
李婆子忙道:“是小姐吩咐的,讓多收點雪水,存在陶罐里用……”
白蕓聲音不覺一輕:“小姐醒了?”
李婆子說:“醒了沒多久,就靠著窗看書呢。”
白蕓這才慎重地往屋門去,她抱著手摩擦,只看見自己呼出的熱氣變白。挑開簾子走進屋里,立刻覺得渾身暖融融的。炭盆里燒著炭火,右邊臨門一塊屏風,由白玉和翠玉嵌成的百鳥錦屏,華麗精致。依靠著放了一個景泰藍纏枝蓮梅瓶,里面插著幾只半開的梅花。
臨窗的大炕上擺著雞翅木的小幾,上面放著一個瑞獸香爐,小姐正靠著繡金色祥云紋的大迎枕,手里拿著書,肘節支在床沿上,身上披著毛茸茸的貂氅,頭發沒有絲毫裝飾,水滑的青絲落在貂氅的藏藍色緞面上,神態慵懶。而采芙就站在一旁候著。
看到她進來了,錦朝才慢慢抬起頭:“你可去打聽過了?”
白蕓點頭,走近了一步低聲說:“廚房周管事告訴我,青蒲前年就被二小姐要去了,應該是在她的小廚房當值吧。小姐,您怎么突然想起問她了,青蒲當年不是因偷盜您的一只玉鑲金的發簪,被您發落到廚房了嗎……”
錦朝淡淡看她一眼,繼續低下頭看自己的書。“我的事,容得著你多問,越來越沒規矩了。去幫著李婆子和常婆子把雪收起來吧。”
白蕓頓時心中一緊,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小姐做的事,她多什么嘴。
白蕓有些神色不安,外頭下著大雪,天氣又冷,若是去收集雪水,她這纖纖玉手肯定是要生凍瘡的,但是她也不能違逆小姐,道了一聲是才退出屋子去。
錦朝抬起頭,問站在一旁靜默不語的采芙:“留香呢,怎么都沒見著她。”
采芙說:“您不是打發她去給四小姐送一盒松仁粽子糖嗎,恐是雪大路滑,路上耽擱了吧。小姐,您這靠窗坐著也冷得很,身子骨還沒好完全,還是先回床上躺著吧……”
錦朝擺擺手:“去把這爐香倒了去,平時若是不必要,屋子里就不要燃香了。”
這香味實在甜膩,她聞著覺得頭暈。
采芙道是,抱著香爐去倒香灰。她挑開簾子走出去后,錦朝才放下手中的書,看著自己屋中的陳設。一旁就是雕玉蘭麒麟祥云的紅木千工床,掛著纏枝蓮紋的綢帳左手旁四扇槅扇后看得見一張金絲楠木的桌子,臨窗還有兩把紅漆椅,高幾上還有一盆常青松盆景。
錦朝閉上眼睛。
昨晚醒來,看到的就是這般奢華的場景,她卻到現在都還沒有適應過來。并非場景不熟悉,相反,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這是自己未出嫁時在顧家的宅院清桐院。只是在她大病的時候,這里就已經被父親賜給一個新抬的姨娘了。
而丫鬟白蕓,在自己嫁入陳家后不久就因為失言被老夫人發落了。
采芙沒有跟她去陳家,最后年齡大了,被父親賞給了一個顧家的掌柜做妾。
只是現在看到的一切都還是完好無損的。
錦朝看了一會兒書也確實倦了,沒等采芙回來,自己扶著旁邊的高幾穿了緞子鞋站起來。
采芙說自己偶感風寒,已經病了好幾日了。
錦朝記得這件事情,母親在她十五歲那年得了場大病,大半年后就去世了。在母親病重的時候,她還聽說陳玄青要與另幾個世勛貴家的少爺要去國公府賞花會,迫不及待拾掇了自己想與他相遇。
可惜那天風雪太大,梅花開得并不好。她和留香一起等了紀久,都沒有看到陳玄青來。回來之后就生了場病,接連四五天沒去給母親請安侍疾。
想到此處,錦朝忍不住捏緊了手心。自己以前也確實太荒謬,母親正病重,還巴巴想著去見心上人,卻不知還有四五個月,母親就要因病重而撒手人寰了。
錦朝坐在了妝鏡之前,困惑地看著鏡中的少女。這塊鏡子是三舅行商從江蘇帶回來的,周緣雕刻牡丹鳥獸,極為精致。外祖母送給了她。
鏡中少女烏發長至腰際,白皙如玉的面容,一對翡水秋眸似有水光盈盈,嘴唇嬌嫩如新桃。
美人之美分多種,有美人柔弱如柳,有美人清高如蘭。偏偏顧錦朝便是如海棠嬌艷妖嬈。
這般容貌雖美,看上去只像個擺著賞玩的花瓶。
雖然錦朝跟著外祖母時曾請西席,通讀了發蒙書籍,四書也是涉及了的。比一般的世勛貴女讀書更多,但是她看起來并不聰慧,而是太過明艷了。
錦朝少女時很愛惜自己的容顏,到后來卻越來越厭倦。她嫌自己行事太過張揚,后來連長相都嫌棄了,恨不得自己坐在角落里,沒有人注意到才好。
顧錦朝摸著自己的臉,非常疑惑。她并不明白為何自己又回到了顧家,為何自己又變成了十五、六歲時的模樣。
難道這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之后,她還是那個在陳家等死的三夫人?
她醒來兩日了,這兩日里她昏昏沉沉,也沒有精神。只覺得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但是說的是什么,卻聽不清楚。前半日精神才好些,強打著與采芙等人說話。才得知自己已生病多日。而這周圍的一切,太真實太清晰,也并不像是夢境。
或者是上天念她一生困苦,想讓她再回來看看?
錦朝有些動容,她走到供奉著觀世音的黃花梨木長桌面前,跪在繡金攢枝的蒲團上誠心祈禱:“菩薩要是真可憐我,就讓我多呆些時日,至少能見見我母親與胞弟……”
她房間里本是沒有這類東西的,母親大病久久不見好,錦朝心急如焚,才在自己房里供奉了觀世音菩薩,晨昏為母親祈福,若是有空了,還要手抄佛經燒給菩薩。
采芙很快抱著香爐進來,見小姐跪在菩薩面前正要起來,忙來扶她。
錦朝看了她一眼,頭發肩上都是雪,恐怕在雪地里站了好些時候,倒香灰又怎會在雪地里站了許久。
“香灰倒好了嗎?”
采芙說:“倒在種冬青的花壇子里了,聽說香灰養花。”
錦朝透過槅扇看到白蕓正站在雪地里,雪還下得大,兩個婆子在收席了。她并沒有點破,白蕓這丫頭愛嚼舌根,自己以前也寵著她,到了陳家竟然因與丫頭私話闖出大禍,差點連累自己遭殃。這性格也確實該管管。
采芙拿過水貂披風給小姐披上,聽到小姐輕聲問:“說我什么了?”
采芙的手一緊,見小姐面色如水,平靜從容。她卻不知為什么心底有些發寒,連忙笑道:“小姐想多了,奴婢只是與白蕓姐姐說這雪水該怎么貯藏。”
錦朝嗯了聲:“那你說說,應該怎么貯藏。”
采芙道:“用罐子封起來,最好置于地底下,便是草木的陰涼處也可以,不然雪水就要失了靈性,無效用了。”
錦朝直直看著采芙,這丫頭比白蕓聰明,她以前怎么沒發現呢。
她心里清楚,自己原來行事莽撞沖動,脾氣也差,稍不順意對丫鬟就是責罰呵斥,她這幾個丫鬟里少有對她忠心耿耿的。更多是怕她突然遷怒,便將人打個半死。
那個青蒲不就是這樣嗎,還是小姐從外祖母紀氏那兒帶回來大丫鬟,結果正在陳玄青一事上觸了小姐眉頭,小姐不喜歡她,打發去了內院廚房做雜。
錦朝沒有繼續問下去。手指攏過披風的帶子,看到自己的手素長瑩白,根根纖細。“替我更衣,我們去母親那里。”錦朝吩咐采芙。不知道母親現在如何了?她病了這么些日子也沒去見見,而且……她還想去見見宋姨娘。想到此人,錦朝心中一緊。如果不是宋姨娘,她和母親也不會落到后來那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