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風云錄

第八十章 沒有酒的酒水

紅日最后一絲身影已藏于山后,一個人站在路上,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長,最終消失不見。

天色漸暗。

拿出水葫蘆灌了一大口水,陳歲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向山上望去。

這個裝水的葫蘆也算是家傳之物,據他爹爹講,是他爺爺親手制作的,去田間勞作,隨身攜帶一個裝水的葫蘆,倒是方便得很。

與元夕他們分別的時候,成是非好意要把他的裝水葫蘆里灌滿酒水,被陳歲歲婉拒了,雖說此行張仲謙給了他不少銀子,可他不還是陶家堡那個只會種地的少年?酒只能拿來過節,卻不可用來解渴。

沿途清流小溪不少,這葫蘆空了隨便找個地方就可灌滿了,還不花一文錢。

一路奔波,早已饑腸轆轆的他從懷中掏出個紙包,里面只剩下一個饅頭,陳歲歲看了一眼,一個饅頭掰作兩半,幾口下去,半個饅頭就已入腹中。

俗話說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走了這么遠的路,半個饅頭下肚跟沒吃一樣。

山中傳來幾聲鳴叫,陳歲歲把剩下的半個饅頭重新包好,塞入懷中,閃身進了山林之中。

陳歲歲很羨慕元夕那手驚雀指的功夫,打獵太省事了,隨便幾下子就能打好幾只山雞野兔回來,這一路上,元夕可沒少打些獵物給大家打牙祭。

這一路上好吃好喝的,讓陳歲歲覺得日日都在過年。

隨手折了一根拇指粗的樹枝,擼去枝葉,將這根一臂多長的短棒握在右手,左手順手撿起幾顆石子,向四下丟去,正巧驚起一只山雞,陳歲歲腳點地騰身而起,又一腳踏在一棵樹干之上,橫著身子向著那只撲棱著翅膀的山雞而去。

手中短棒一揮,正巧敲在那只山雞頭上,陳歲歲一笑,凌空翻了個身子,伸手一勾,便抱在一棵樹上,隨即跳了下來,撿起了那只已經被他砸死的山雞,拎著雙翅,美滋滋地下山而去。

邊走邊想,家里那邊的南山還是小了些。

路旁有河水,陳歲歲把掛在腰上的葫蘆灌滿之后,抽出短劍開始宰殺這只山雞。

開膛破肚,放血拔毛,陳歲歲的手法很是嫻熟,畢竟也給陶先生做過許多次了,這手藝,早練出來了。

將光禿禿的山雞晾在一旁,他起身去附近拾些干柴。

當他抱著一小捆干柴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洗好的山雞不見了。

把干柴扔下陳歲歲四下張望了幾眼,就看到有人在不遠處躡手躡腳地走,懷中似乎抱著一物。

肚子又開始叫了,陳歲歲眉頭一皺,向著那人追去,那人聽得動靜,知道有人追來,便也撒開丫子跑了起來,不過是幾息的功夫,陳歲歲便擋在了那人面前,盯著那人懷中的山雞問道:“這位大哥,不問自拿,有些不大好吧!”

那人訕笑了兩聲,低著頭道:“我見周圍無人,還以為是沒人要的,便撿來了。”

陳歲歲一伸手道:“拿來吧!”

那人原本想耍個無賴,可一想方才這人追自己的本事,便認了慫,把懷中山雞遞了過去,趁機抬頭打量了幾眼眼前之人。

這一打量不要緊,卻被眼前之人下了一跳,手中的山雞都沒拿住,掉了下去。

心中大呼,我的親娘啊,怎么這么倒霉,撿只山雞都能撿到這位小爺頭上,我李三兒的命咋這么苦呢?

此人正是從牛角山跑出來的李三兒。

那天方一艾帶著一眾兄弟先行歸山,想到大姐大似乎很生氣,而右護法似乎也未占得便宜,方一艾一想,這事兒得有人背鍋,想來想去的,可不就賴那個前來通風報信兒的李三兒么?

李三兒就稀里糊涂的給關在了牛角山上。

至于安小刀與佘睥龍二人,早就忘了李三兒這么一號人了。

好在方一艾還算不是死心眼,萬一把李三兒給餓死,這背鍋之人可就沒了,便還命人送些殘羹冷炙給他充饑。

李三兒被關了幾日,發現沒人送飯過來,他趴在門縫向外瞧了瞧,發現門外的守衛也不見蹤影,就這么等了大半天,也沒個動靜。

這李三兒好歹也是當了好幾年的山賊,眼珠子一轉便沖著外面喊餓,只是扯著嗓子喊了半天,也無人搭理,連個出來呵斥的人也沒有,李三兒便急了,用力晃蕩著木門,晃蕩幾下門也沒開,便打起了小窗戶的主意。

木窗被砸開之后,他爬了出來,,貓在地上等了一會兒,聽了聽動靜,卻沒什么動靜,一座偌大的山寨竟然一點人聲都沒有,心生疑惑,李三兒順手抄起一根短棒壯著膽子向外走去。

逛了一大圈,李三兒懵了,這么大一座山寨,怎么就說空就空了呢?人呢?人沒了也就算了,你倒是留口吃的啊。

最終李三兒拎著一個酒壇子下了山,酒壇子里灌滿了水,他的肚子卻是癟的。

這一路上,靠著偷雞摸狗,他勉強能把肚子填飽,卻也挨了好幾頓的打,還有好心人給了他口剩飯,淪落成乞丐的李三兒欲哭無淚。

這山中山雞兔子不少,只是他抓不到,也有命好的時候,撿到幾顆山雞蛋,卻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今日他的命就不太好,早上要了碗稀飯喝了之后,這一天都粒米未進了,餓得他心里發慌,這天又黑了,本欲去河邊灌些水,看看能不能抓些魚來,用那個酒壇子給熬了暖暖肚子,卻遠遠見一人從山上拎了一只肥大的山雞下來,他把酒壇子輕輕擱在一邊,伏在河邊盯著那人看。

這山雞倒是挺肥的,還那么大一只,自己是不是可以上前去要上一口吃的呢?正尋思著,李三兒見那人把雞放在河邊,人卻走了。

腦瓜子一想,那人必是拾柴去了,李三兒爬起身來,沿著河邊悄悄摸了過去,山雞都到手中了,那人也沒回來,李三兒掃了一眼,路旁樹多,天又昏暗,便向著路邊走去,想著找個地方先躲起來,等著那人離去之后,再將這只山雞烤了。

只是,被人給發現了。

陳歲歲眼疾手快,伸手一抄,山雞已回到他的手中,打量了那人幾眼之后,他問道:“餓了?”

李三兒心道,這不是廢話么,嘴上賠笑道:“少俠好眼力,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陳歲歲想了想從懷中掏出剩下的那半個饅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

這饅頭可是花錢買來的,他自己都不舍得吃。

李三兒一愣,沒有接過這個不大的紙包。

陳歲歲看著李三兒眼神中帶著些疑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道:“里面是半個饅頭,你先吃著頂一頂,一會兒這只雞烤熟了,咱倆再一人半只,應該可以填飽肚子了。”

李三兒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又覺得是這樣的不真實,可那雙清澈的眼神,在這漸黑的天地間如此明亮。

打開紙包,見到半個白面饅頭,他舔了舔嘴唇,抬頭看了眼陳歲歲。

陳歲歲點了點頭說道:“快吃吧,走,天都黑了,我還要抓緊生火。”

李三兒捧著饅頭往嘴里塞,點著頭,幾口吃完之后,他覺得肚里總算有點舒服了,上前幾步與陳歲歲并排,滿臉堆笑道:“少俠真是好心腸,這輩子福緣深厚,定能有好報。”

陳歲歲邊走邊說道:“我可不是什么少俠,不過是個農家少年郎。”

李三兒隨口說道:“少俠說這話可就是揪著胡子過河,謙虛過度了,我可是親眼所見,二龍山大龍頭在少俠手中根本就是小娃娃掄大棒。”

說完李三兒一捂嘴,暗罵道,自己這嘴怎么跟老太太棉褲腰似地,那般松呢。

陳歲歲止住了腳步,轉身看向李三兒盯著他問道:“你是誰?”

李三兒想起這位少俠拿劍捅大龍頭時的場景,還有那位瞎了半只眼的大龍頭,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哀聲道:“少俠饒命,少俠饒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兒。”

陳歲歲見那人突然跪了下去,在那哭訴,嚇了一跳,忙閃身到一旁喊道:“哎,這位大哥,你快起來,我也沒把你怎么著啊?”

李三兒哪管得了這么多,一見自己哭訴奏效,便跪著上前兩下,扯著陳歲歲的褲腿開始大聲哀嚎:“少俠你是不知道啊,我命苦啊,種莊稼趕上旱災,老母病重,媳婦兒又跟別人跑了,只撇下我和我那可憐的娃兒,蒼天吶,大地啊,還能不能給我一條生路了啊。”

陳歲歲皺了皺眉,自己一不留神,反倒被這人給抱住了大腿,又恐自己掙脫會傷了這人,只好杵在那里聽著他瞎說八道。

“咕”肚子又開始叫了,陳歲歲有些不耐煩了,什么事兒能比抓緊生火烤雞重要啊,這雞還得烤上好一會兒呢。

“我說這位大哥,要哭你先等會兒再哭,我這還忙著烤雞去呢,你不餓,我可快餓死了,那半拉饅頭我都沒舍得吃,還給你了,你可倒好,吃飽了有力氣喊了是么?”

聽陳歲歲這么一說,李三兒馬上松開了手,小心翼翼地說道:“少俠高義,我聽少俠的就是了。”

陳歲歲故意板著臉說道:“別總少俠少俠的,我叫陳歲歲,你是誰?跟二龍山是什么關系?”

李三兒訕笑道:“小的叫李三兒,是二龍山上的一個小嘍啰!”

陳歲歲古怪地看了李三兒幾眼,沒有繼續說話,而是快步走到河邊,涮了涮手中的山雞,放在石板上,開始撿石頭搭一個簡易的火灶。

李三兒在一旁給打著下手,想起自己那個酒壇子,他看了眼掏出火鐮火石準備打火的陳歲歲,一時間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便沿著河向回跑去,自己那個酒壇子還在那邊呢,可不敢丟了。

陳歲歲沒有理會李三兒,他現在就是一門心思把雞趕快烤熟了。

火生了起來,河邊多了一抹光亮,陳歲歲看了眼從遠處走回來的李三兒,拔出短劍,把山雞一分為二,又往火堆中多添些大塊兒干柴,拿起自己那根打死山雞的棍子,穿起一半雞肉,開始烤了起來。

李三兒走近火堆,陳歲歲借著火光一看,這位連飯都吃不上的大哥怎么還弄了一壇子酒過來了?

李三兒見陳歲歲的眼神,面露尷尬之色,結結巴巴地說道:“少,少,陳歲,歲,公,公子,這,這不,不,不是酒,是個空,空酒壇子,我拿它盛水用的。”

好在后半句終于順當了。

只是究竟如何稱呼這位少年,倒是讓李三兒犯了難。

陳歲歲一聽“公子”二字,便想起當初遇見元夕時的場景,面皮有些發紅,想到自己當時若是一念之差,若是遇見的不是元大哥他們,會不會也誤入歧途呢?

他輕聲說道:“李大哥,你叫我歲歲好了,無需這般客氣,這半只雞,你自己烤吧,這樣烤的還能快些。”更新最快奇奇小說

他把帶著雞頭雞脖子的那半只遞向了李三兒。

李三兒本想再羅列些好聽的話說一說,只是當他看陳歲歲的眼神的時候,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有些泛酸,伸手接過那半只山雞,他嘴唇張了張,只是輕輕“哎”了一聲。

這一聲,陳歲歲聽在耳中,卻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李三兒把雞放在火堆旁的一個石板上,起身去尋了一根木棍回來,把雞穿上之后,也架在火上面烤。

火光閃爍,映在二人臉上,一少年想著家,一中年不說話。

手中木棍轉了幾下,陳歲歲輕聲說道:“李大哥,方才你若是直接問我,我也會給你吃的,這樣不問自拿,不好,很不好的。”

被喚作大哥,李三兒有點不適,這位本事不小的少年對自己似乎真的一點惡意都沒有。

陳歲歲此言,讓這位三十多歲的漢子心生慚愧,不是因為這少年武藝高強,而是這少年的言語,似是在為他著想。

要不然他大可以說上一句,老子是山賊,不搶已經不錯了,偷不已經是良心發現了?

沒人愿意當一個壞人,只是現在,沒人把他當成一個好人。

李三兒拎起酒壇子,就當里面滿是烈酒,仰脖灌了一大口,用衣袖摸了摸嘴,嘆了口氣道:“少……歲,歲歲!”

他望著噼啪作響的柴火,抿了抿嘴,接著說道:“可我餓啊,若不是你,別人也未必愿意給我一口吃的,只會把我當成一個叫花子一樣,說著,‘去去去,快滾一邊去’的話。”

陳歲歲看著已經開始冒油的山雞,沉默了片刻說道:“這世上,也不全是這樣的人的,還是有很多人愿意給你一口吃的,甚至有人還會顧忌你的感受,李大哥,你看,你不就遇上我了嗎?”

李三兒沒有說話,這少年的話,在他看來,還是涉世太淺,沒有見過人間險惡。

陳歲歲似是自言自語,似是對著李三兒說話,看著火堆,他接著說道:“這天地公平么?未必,為何有人生來富貴,有人生來受苦,可若說公平,也許他就是公平的,因為追本溯源,我們的先祖也許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每一個人的父輩,祖輩,把他們的經歷延續下來,有人封王拜相,有人吃糠咽菜罷了,可說不清哪天,從我陳歲歲開始,我陳氏后代也能成為他人敬仰之人,至于富貴榮華,在我看來,還是要每一代自己努力的要好。”

說完他突然一笑,對著李三兒問道:“李大哥,你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句話他有道理么?”

李三兒沒想到陳歲歲突然問起這個來,翻轉了一下手中的山雞,憨笑道:“我這輩子,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哪里懂得什么大道理,不過要說這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的,你看我李三兒,別說生娃兒了,又有哪戶人家愿意把閨女許給我,我連個打洞的老鼠都不如。”

陳歲歲一手舉著烤雞的棍子,一手解下腰上掛著的裝水葫蘆,看著李三兒尷尬地笑了一下說道:“李大哥,我這里面裝的也是水,我就以水代酒,跟李大哥喝一口吧!”

李三兒看著這個奇怪少年,說著奇怪的話,可心里卻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在很多年里,他已經沒有這種感受了,那少年的笑,讓他覺得酒壇子里裝得甭管是什么,老子都想暢快地大喝一口。

拎起酒壇子,他忽然心生豪邁之氣,喝了一聲“來,干!”

陳歲歲笑著舉葫蘆與李三兒碰了一下,似乎還帶著一點羞澀。

喝了一口之后,陳歲歲仰望天空,繁星已是清晰可見,他嘆了口氣說道:“李大哥,你恨這個世道么?”

李三兒愣了一下,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恨么?似乎自己并不恨,甚至在初上山那幾年,他還很歡喜,可是自己過得似乎也不是那么舒坦,只怕回到莊子去,也會被人指著脊梁骨罵。

恨又有何用?

搖了搖頭,李三兒低著頭耷拉著腦袋,方才的豪邁之氣蕩然無存。他李三兒又不是江湖大俠,他是個山賊,人人唾棄的山賊。而如今的他似乎連山賊都做不成了,他好像成了自己原本最瞧不起的乞丐。

在李三兒眼中,看見那些乞丐便是嗤之以鼻,有手有腳的,干些什么不好?怎么好意思張口要飯呢?

后來的他沒有去要飯,卻上了山,當了一個山賊。

就算李三兒在回到二龍山之前不被餓死,可回到二龍山之后,大龍頭未必會放過他,因為事情辦砸了,就算是牛角山出手失利,這筆賬也只會賴在他李三兒頭上。

如今的他,好像最恨的人是二龍山的兩位龍頭。

李三兒抬起頭來,看向陳歲歲,飽經風霜的臉色帶有一絲慚色,咬了咬牙,他說道:“陳少俠,還請幫幫我!”

陳歲歲揚了揚手中的半只山雞,疑惑道:“難不成這半只你也想要?這可不行,不是我不舍得給你,是我也餓了啊,要不明早天亮了,再去山上抓上幾只就是了。”奇奇小說全網

李三兒看著一本正經的陳歲歲,咧嘴笑了,拎起酒壇子,他挺了挺胸膛,大聲說道:“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