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人下了山便進了大云寺,此時正是午膳時間,看來這位施主除了地位很高還捐獻了很多香油錢,要不然大云寺不會派高僧接待,陪他們游山玩水,還安排素齋款待。
馮檢校無暇理會那人身份,他下了山便立即快馬趕回府衙去見趙推官,隨便找個理由,把他“剛剛發現”的夏潯替齊王經營生意的身份告訴了趙推官,推心置腹地道:“大人,一旦這楊文軒真有個三長兩短,不要說青州士紳會為之鼓噪,齊王爺那里怕是更會大大不滿,到那時,就算青州士紳的不滿上面還抗得住,齊王爺只消說一句話,我青州府治下不力,匪盜橫行的罪名卻一定會壓下來,到那時恐怕知府大人都要丟了烏紗帽,大人您……又會受到何等處置呢?”
推官相當于公安局長,職責所在,治內若是出了重大刑事案件,鬧得民怨沸騰,再有齊王這樣的大人物施壓,結果當然可以想見,趙推官不由瞿然變色,驚道:“那楊文軒竟是齊王的人?這可怎么辦,兇手藝高膽大、行蹤詭秘,我們迄今毫無線索,恐怕一時半晌是捉不住他的,萬一他再次對楊文軒下手……,不成,我得馬上把這事稟報于知府大人和州判大人。”
“大人且慢!”
馮檢校連忙攔住他,說道:“大人,您把此事報與府尊和州判大人,固然是應該的,可是這刑名之事,您才是主管,一旦兩位大人獲悉楊文軒的身份,為了推脫責任,必然把這事兒全部推到您的身上,說不定還要正式行文,白紙黑字,留一個憑據。如何保障他的安全,最后還不是要著落在大人您的身上?到那時大人又該怎么對府尊和州判大人說?府尊大人、州判大人肯與大人共擔道義么?”
趙推官咬牙道:“那對老狐貍肯接招才怪,他們一旦獲悉此事,只會把事情全部推到本官頭上,而且一定會明文下發,把場面做得滴水不漏,若是楊文軒出了事,嘿!他們正好推個干凈。”
說到這里,趙推官仿佛已看到一頂黑漆漆的鐵鍋向自己當頭罩來,不禁悲觀地道:“楊文軒是有功名有身份的士紳,有他自己的正當營生,我總不能叫他整日龜縮在府上不出來吧?可他縱有功名,也不過是一介百姓,本官又不能抽調刀頭捕快們去貼身保護他,有違律法制度不說,傳揚開去旁人還道我收了楊家甚么好處,無端惹一身腥,這……這可如何是好?”
馮檢校道:“巡檢捕快為國執法,當然不能御于私人,不過,咱們無法出面,可以找人幫忙啊。”
趙推官臉皮子一動,一把扯住他道:“老馮,莫非你已有了好主意,若有主意快快說來,不要再打啞謎了,我這汗都急下來了。”
馮檢校笑笑,對他低聲說出一番話來,趙推官聽得雙眼一亮,把大腿一拍,叫道:“著哇,我怎么沒想起來,若論消息之靈通,爪牙之眾多,我青州府也比不得他們家,對!逼他們出手幫忙,只要有他們相助,不但可以保護楊文軒安全,還能迫使他們全力協助本官緝拿兇手,一舉兩得,果然妙計!”
趙推官捏著下巴略一沉吟片刻,拍案道:“去,馬上調十個捕快、十個快手,隨本官走一趟。”
馮西輝吃了一驚道:“帶這么多人,動靜是不是鬧得太大了些?”
堂堂青州府的推官大人帶人辦案,只帶二十個人,真的多么?那倒不然,問題是趙推官實際上帶的不是二十個人,而是近二百人。
青州府一共只有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當然,這是指有編制的“經制正役”,而一個正役外出公干,要帶兩個副役,每個副役又要帶上他的“幫手”和“伙計”,這樣算來,一個捕快公干,實際上出去的人接近十個。所以趙推官調了二十個人,實際上就是兩百人,這樣龐大的隊伍招搖過市,在承平年代的確罕見。
趙推官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馮西輝頓時領悟,心道:“娘的,這些官兒們一個個花花腸子比我錦衣衛還多。”當下一拍額頭,便去調人了。
趙推官想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他已經不打算把楊文軒是齊王門下的事情告訴府臺和判官兩位大人了,而且自己也要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姿態,不然的話,一旦楊文軒遇刺,頭頂上那兩位大人分功諉過,他更加被動。而他今日招搖過市,盡量把動靜鬧大,來日一旦楊文軒真有個三長兩短,他至少可以搬出今日之事,說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保證楊文軒的安全,可知州大人和判官大人做什么了?
這點心思,馮西輝被他乜了一眼,已是心領神會。
青州府的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平時在府衙待命的只有三分之一,趙推官一聲令下,便從中調出了一半,這些人動作雖快,但是要匯齊他們的副役、幫手、伙計,卻著實地費了番功夫,大半個時辰后,人馬才到齊,趙推官一身官袍,出衙上馬,威風凜凜地帶著兩百號手下浩浩蕩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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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潯聽肖管事向他匯報了這些天登門拜訪或者打聽過他消息的人,暗暗記在心里,之后便讓肖管事去彭家武館,自己則拿過那摞拜貼、請柬,逐一翻閱,進行篩選。
這些大多是來往比較密切的人,有些人張十三曾詳細地向他介紹過,有些不太熟悉的,那也沒有關系,身邊還有個小喇叭呢。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詢問技巧,夏潯就能從她那里得到許多對自己有用的資料,比如這個人的身份、和自己關系的遠近,大致有些什么往來或恩怨。當然,小荻的敘述中還挾雜著許多家長里短,阿貓阿狗的消息,自動過濾就是了。
最后夏潯從中挑出了三個最有嫌疑的人:林北夏、庚薪、江之卿。
夏潯選出的這三個懷疑對象,都有作案動機,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林家當鋪的林北夏。
林家當鋪現在已經改了名字,叫“林楊當鋪”,因為楊文軒現在也是這家當鋪的掌柜,占著一少半的股份。
楊文軒能入股林家當鋪,起因是前年的時候林家當鋪起了一場大火,那場火燒毀了林家的一間典當品倉庫,庫里有許多活當物品,其中不乏珍貴之物。失火的消息傳開后,在林家當鋪典當過的客人都拿著當票來贖回原物,就算是本來沒錢贖回典當品的人也借了錢鐵了心的要贖回。
因為典當行的規矩,活當物品在一定期限內,允許典當者贖回。所以活當物品在未過期之前,典當行是不能進行處置的。現在林掌柜拿不出原物,就得高價賠償,那些典當東西的人也缺德,哪怕只典當了一件棉襖的,你現在拿出三件棉襖的價錢來賠償他也不干,硬說他家那棉襖是他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留著是個念想,用后世的話來說就叫記念意義,這無形價值可就大了,人家不要錢只要原物,你能如何?
這些典當的人把林掌柜的擠兌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上吊的心都有了,這時候楊文軒登門造訪了,據楊文軒說,在齊王府和青州知府衙門,他都有一定的人脈關系,他可以幫林掌柜的解決這個難題,條件是要讓他入股,成為林家當鋪的東家之一。
就這樣,“林家當鋪”變成了“林楊當鋪”。
如今楊文軒財勢越來越大,得了功名之后在士林和官場也有了一定的地位,漸漸形成以客壓主之勢,再這么下去,“林楊當鋪”就得變成“楊林當鋪”,最后變成“楊家當鋪”。
應天楊家在青州這一支就只剩下楊文軒一人,把他殺掉的話,楊氏家族從應天趕來接收這一房的全部財產時,必然要發賣各種不動產的,那樣的話,林家祖上傳下來的這家當鋪,仍然能夠掌握在林北夏手中。丟了祖產的人是敗家子兒,死了都沒臉入祖墳的,對林北夏來說,這個風險無疑值得一冒。
庚薪,“生春堂藥鋪”的大掌柜。“生春堂藥鋪”是青州的大藥材商,在益都、臨朐、臨淄都有分號,店主姓孫,庚薪是入贅孫家做的上門女婿,所以他現在的正式姓名,前邊還應該冠上一個孫字,叫做孫庚薪。
老庚和楊文軒本來只是泛泛之交,兩人之所以成為朋友,其實也是有故事的。主要原因是去年初的時候,孫家商號進了一批假藥,病人吃了假藥鬧出了人命,藥鋪一時陷入危機,店號資金周轉不開,便以房產、店鋪為質,向夏潯貸了一大筆錢。
當然啦,林家當鋪也罷,生春堂藥鋪也罷,先后發生的這兩件事都是馮檢校他們在暗中搞的鬼,楊文軒才成了林家當鋪和生春堂藥鋪的“及時雨”。試想馮總旗他們不過是一群精于破壞卻不懂建設的人,你還指望他們有什么好法子來扶持楊文軒呢?
這些內因夏潯都聽張十三說過,夏潯之所以把庚員外列為嫌疑人,是因為楊文軒對生春堂藥鋪原也沒懷什么好意,當初放貸的目的,就是想吞并這家藥鋪,如今還貸的期限早已過了,楊文軒已多次催促還款,夏潯懷疑楊文軒很可能已經向庚員外透露過一旦無法還款就要入股的打算,這樣的話庚員外鋌而走險就有了理由。
殺掉債主雖然賴不了帳,但是楊家在青州只剩下這么一個當家主事的人了,如果他死了,楊家本族得到消息再派人過來處理,各種事務處理完畢,怎么也能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生春堂藥鋪資金緊張的危機就解決了。但有一線希望,狗急跳墻,買兇殺人也未必不可能。
至于江之卿,則是一家綢緞莊的掌柜,夏潯曾幫助安員外與他競爭過生意,此外,“瀟湘館”的依依姑娘掛牌梳櫳的時候,兩人還曾為了奪得依依姑娘的頭籌而揮金斗富,最后楊文軒勝出,所以兩人頗有積怨。只是相對于以上兩人,此人買兇殺人的可能,要小了許多。
將這三人整理出來之后,夏潯暗暗決定,第一個,先查林北夏,憑他學來的刑偵知識以及察言觀色的本領,如果此人是幕后真兇,一定能查出些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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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潯正在篩選著犯罪嫌疑人的時候,趙推官和馮檢校帶著巡捕快手近兩百號人手招搖過市,已直奔西城而去。一路上許多百姓好奇追趕,直到他們出了西城,看熱鬧的人才失望而歸。
青州西去十里有一座莊子,莊主姓彭,彭家開著車行、船行、騾馬行,還控制著青州的牙行、開著武館,青州地面上的城狐社鼠、潑皮無賴都唯彭家馬首是瞻,可謂財雄勢大。不過彭家經營這些生意,黑白兩道都有涉及,雖然有錢有勢,也只能歸于豪霸之流,同楊文軒這樣高貴的縉紳階級不可同日而語。
大隊人馬往彭家一走,立即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趕腳的、種地的、河泡子里拉網捕魚的,很多地方百姓都和彭家有密切關系,眼見趙推官和馮檢校一身官服,胯下騎馬,后邊跟著近兩百號佩刀提棍的衙役,威風凜凜,浩浩蕩蕩,消息已飛快地傳報到了彭家莊。
彭家的管事二爺彭萬里聽說之后大吃一驚,立即飛身直奔后宅,去見自己的祖父彭太公。彭老太爺已是百歲高齡的老人,人雖老而精神瞿爍,意氣如云,背雖微駝卻仍顯高大,身材魁梧,看起來十分的健朗。
老太公穿著一件對襟汗褂,下身著一條黑色功夫褲,腳下一雙黑布面的布鞋,手中轉著一對锃亮的子母鐵膽,正在穿后院而過的溪流前垂釣,背倚垂柳,悠閑自若。
彭萬里急急趕到,揮手摒退侍候著的下人,對彭老爺子低低說了幾句話,彭太公臉色微微一變,手中轉動的鐵膽頓時滯住:“來了多少官兵,共有幾路人馬?”
彭萬里道:“太公,來的大約有兩百名捕快,由趙推官領著。”
“咣當咣當……”
彭太公手中的鐵膽又飛快地轉動起來:“只有捕快……,沒有衛所官兵?”
“沒有。”
“只有一路捕快,沒有四面合圍?”
“沒有。”
彭太公手中的鐵膽速度變得輕快起來,兩枚鐵膽在掌心里滴溜溜轉得飛快,彼此間卻沒有一絲碰撞,無聲無息。他輕輕一笑,泰然道:“我知道了,你到前莊去接待一下吧,看看這位推官大人親自出馬,倒底有什么麻煩找上門來。”
彭萬里急道:“老祖宗,要我說,您還是先做些準備才是,有備無患吶,萬一他們真是奔著咱們來的……”
“不可能!”
彭太公傲然一笑,道:“幾只阿貓阿狗,就來捉我彭和尚?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咱們家的底細,青州衛的官兵早就傾巢出動了,就算是齊王,也要帶著他那三衛兵馬親自趕來,把老夫這宅子圍得鐵桶一般那才放心!你去做事吧,既無千軍萬馬來,老夫穩做釣魚臺!”